第七章 参罢大沩再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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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尧在位七十年后,感到自己太老,于是召集东南西北四岳这四方诸侯开会,准备禅让帝位给贤者。四岳于是向尧推荐舜,并介绍了他的种种德行。帝尧说:“好,让我考核一下。”于是就把女儿娥皇和女英双双下嫁给舜,举办婚礼的地方就是湖南的沩水。后来舜为天子有五十年之久,一次在巡狩南方时逝世。娥皇、女英得知消息后哀痛而死,据说她俩哀哭时的眼泪落在竹子上,竹子就泪痕斑斑,成了斑竹。
沩水源头之地就是大沩山,大沩山上溪涧众多,出山时汇流而为沩水。
马祖的法孙,百丈怀海禅师的法子灵佑禅师,带着五百弟子,此时正集聚在灵秀的大沩山上。
从安徽的池州到湖南潭州(今长沙市)的大沩山,足有千里之遥。不过乘船逆长江而上,在岳阳南入洞庭湖,再南入湘江百里,右行换上小舟就可进入沩水,再行两百多里就到了大沩山。
在船上,良价并非独自一人,当时南来北往、东游西历的僧人很多,参禅行脚嘛,哪里有见道高僧,只要一为世人所知,就会立即趋之若骛。
船泊汉阳时,上了一位来自河南南阳的僧人,良价就与他聊了起来。
“师兄来自南阳,不知当年慧忠国师门下如何?”慧忠国师是六祖慧能大师的弟子,曾被肃宗皇帝礼为国师,禅行高卓,天下皆仰其名。因慧忠国师也是诸暨人士,与良价是老乡,良价故有此问。
“国师门下先后有弟子万人之众,然得其法者,寥若晨星。”那僧回答说。
“国师平常有何言教示人?”良价又问。
“国师平时示人之言教虽不多,但人皆莫测高深。最使人莫测的,当是无情说法公案了。”那僧说到这里,若有所失。
“愿闻其详。”良价说。于是那僧就向良价讲述了南阳慧忠国师的“无情说法”公案。
当年,有位僧人参南阳慧忠国师时,曾问什么是古佛之心?慧忠国师答道:“墙壁瓦砾是。”那僧很奇怪,说:“墙壁瓦砾,乃是无情无识之死物,怎么会是古佛心呢?”慧忠国师肯定地说:“无情无识之物,当然也是古佛之心。”
那僧虽然不解,仍追问道:“墙壁瓦砾既是古佛之心,那它能为我们说法吗?”慧忠国师说:“当然,不仅能说法,而且现在就在说法,而且说得很热闹,说得没有间断。”
那僧不信地说:“那我为什么听不见呢?”慧忠国师说:“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听不见,不等于它没有说法,也不妨碍它说法啊!也不妨碍能听它说法的那些人啊!”
那僧说:“既有人能听得见它说法,不知是什么人能听得见呢?”慧忠国师说:“佛菩萨们就听得见。”那僧问:“国师您老听得见吗?”慧忠禅师说:“我听不见。”
那僧不以为然地说:“您老别给我绕圈子了,您老既然听不见,又怎么能知道无情无识之物能说法呢?”慧忠国师说:“幸亏我听不见,我若听得见,那就与佛菩萨们一样了,你就无法听到我为你说法了!”
那僧遗憾地说:“这样看来,众生是没有福分的了,既不能听见无情无识之物说法,也听不见佛菩萨为我们说法。”
国师说:“正因为这样,才需要我为众生说法——当然我是不会向佛菩萨们说法的。”
那僧又问:“您老为众生说法,众生听了之后又如何呢?”慧忠国师说:“听了我说法之后,众生就不再是众生了。”
那僧仍信不过,说:“您老说无情能说法,有没有经典上的依据?”慧忠国师说:“怎么会没有经典上的依据?说法没有依据,不是君子所为。你没有诵过《华严经》吗?《华严经》上不是说:刹说、众生说、三世一切说吗?”
良价听了这个公案,心中一片迷糊,心想:“还有如此怪诞不经的说法吗?”于是对那僧说:“国师此义出于庄子,庄子在《知北游》中回答东郭子问道,曾说道在蝼蚁,道在稊稗,乃至道在瓦甓、道在屎溺。这都是凡人所不能理解的地方。国师这种说法,莫非是沿袭了庄子不成?”那僧说:“我也不解,细细参究多年,还是不得其旨。”
“到了沩山,我可要请教一下灵佑禅师。”良价心里想道。到了岳阳,那僧下了船,径上岳阳楼,去观赏八百里洞庭去了。而良价却没有心思去观赏这楚天景致,他完全陷入了“无情说法”的陷阱里,苦苦思索。
大沩山峭绝峥嵘,林木极盛,却荒无人烟。灵佑禅师当初是独自一人来的,他搭了个庵棚居住,以橡子栗子为食,与猿猱为伴,就这样过了五年七载。他的师父百丈怀海禅师放心不下,派了大安等几位弟子前来辅助,师兄弟们一起开荒种田,建屋搭舍,自耕自养,慢慢才为山下居民所知。相国裴休闻灵佑之名,曾入山问法,太守又奏请皇上赐名为同庆寺,于是大沩山名动天下,成了参禅者向往之地,平时即有五六百人,盛时多达千五百人。
一次,灵佑禅师上堂说法,开示道:
“得道者的心体,朴直无伪,既不违背本心,也不在流俗中沉没本性,更没有欺诈之念。在任何时候,都视听自然。他不会攀缘留连胶着于外物,也不会故意闭眼塞耳去拒斥外物,只须做到情不附物,即是悟心。如同秋水般澄明渊深,清净无为,澹伫无碍。心能调养到这个地步,就可以称他为得道之人,也就是无事之人了。”
这时,有位僧人站出来请教说:“顿悟后的人还须修行吗?”
灵佑禅师说:“自悟自知自得,修与不修只是两头之语,与顿悟没有丝毫关系,虽然已经悟道,但生命底层犹有在无限久远的时间所形成的浊恶习气,没有全部根除,必须使它们彻底剿绝,这就是修。至于说修行的次第,即当从闻入理,如果听闻深妙之理,心自圆明,就不会再居惑地。纵然有百千妙义,抑扬当时,也不为所动,只要把自己这个净明心守护好就是了。实在地说,就是要做到: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能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灵佑禅师的这一类开示,良价在上山之前也在云游僧那里听到一些,他想:“南泉和尚的禅法,如同天马行空一般,使人无下手处;而灵佑禅师的禅法、风格,似乎要比南泉和尚细腻一些。不过现在得先把无情说法这个疑团了决,再计其他。”
大沩山谷中的一些灌木林,早被改造成了若干田块,有水处成了水田,缺水处也有旱田,茶园也不少——七、八年来,灵佑禅师已在此开荒造田千余亩,他是忠实于百丈和尚“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种办寺方略的。
良价上山之时已是下午,灵佑禅师带领僧众还在地里劳作。直到黄昏时分,归鸟啾啾,才见一队僧人从后山上说说笑笑下来。
见灵佑禅师归来,良价急忙上前,合十问礼。此时此境,一切都很随和,既非大殿听经,也非法堂问法,良价毫无拘束之感,反有一股亲切之意。
“啊,新到的?从哪里来?”灵佑禅师随和地问。
“弟子良价,刚从南泉处来。”良价恭敬地回答说。
“从南泉师叔处来的,师叔近日有何言教?”一听良价是从南泉处来的,灵佑心里明白,立即携着良价的手,把他请入方丈。“远来辛苦,先坐下喝点茶水。”也不等良价回答,灵佑禅师已给良价倒上了一碗茶。
“谢和尚。”良价心里温暖,一口就把茶水喝尽了。
“师叔近来可好?有何言教?师兄到此有何指教?”灵佑禅师见良价气度不凡,十分谦和亲切。
“老和尚一切都好,是他老人家要我来和尚这里参学的。”良价躬身答道。
灵佑禅师笑了笑,说:“师兄既在师叔那里,还会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启禀和尚,弟子并非是南泉处人,实乃五泄山来的。南泉老和尚说我的因缘在大沩山,故遣我来礼拜和尚。”良价于是简单介绍了一下缘由。
“哦,原来是五泄师叔处来的,其实你在南泉师叔那里说马祖有伴即来之语,我昨天已经听闻。后生可畏,你有何问,就请说吧。”这时灵佑禅师不再客气了。良价就把南阳慧忠国师的无情说法公案向灵佑禅师介绍了一番。
灵佑禅师静静地听良价说完后,说:“这一点不稀奇,我这里也有,只是罕遇其人。”
良价说:“弟子确实未能明?乞师慈悲指示。”
灵佑禅师将手中的拂尘举起,问道:“你明白么?”
良价看了看,莫名其妙,摇了摇头,说:“弟子愚钝,实在不能明白,请和尚道个明白。”
灵佑禅师断然地说:“父母为我生的这张口,永远不会向你说!”
这一下,把良价打了个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既然和尚不为我说,我也不好再问。不过望和尚为我指示一条路,有没有与和尚同时得道的前辈呢?”
“有,当然有!”灵佑禅师眼光一闪——他心中早有打算,说:“在大沩山东南,醴陵攸县攸水之侧,山上石室相连,洞深云密,有一云岩道人在里面修行。你若能拨草瞻风,不畏艰辛,锲而不舍,我想这位云岩道人,定会给你说的,定会解除你心中的疑惑。”灵佑禅师心胸极为宽广,他何尝不想把良价留在自己门下,可一想起道友云岩昙晟禅师孤身一人在那云封雾绕的岩洞中,而自己早就准备物色一佛门种草给云岩道人送去,今看到良价气宇非凡,就毫不犹豫地作了介绍,在这一点上,灵佑禅师与南泉老和尚心是相通的。“这位云岩道人非常了不起,你见到他后必然会非常推重,并终身追随他。”灵佑禅师又补充说道。
良价久仰南泉和尚之名,对沩山道风,近来也听闻不少。而如今被一拒于南泉,再拒于沩山,推来推去,又被推向一位从未听说过的云岩道人那里,不免心中疑惑,于是他问灵佑禅师:“虽是如此,但不知这位云岩道人的悟境到底如何?”
灵佑说:“实说吧,这个道人是我的小师弟,曾在百丈先师处参学二十年,后在药山老和尚那得的法。在百丈药山二位尊宿处出来的,还会差么?”
“这云岩道人有何言句,可否容我一观?”良价仍不放心,他已走了几千里路,一时也舍不得离开沩山道场,故有此问。
“说来话长,这位云岩道人,经历倒是曲折得很……”灵佑禅师于是向良价细细介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