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遍礼诸方求点眼
(本章字数:5510)
有道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云岩山头,虽非色界诸天,有一日千年之效,良价心忙着参禅悟道,哪里管他日往月去,暑往寒来。倒是昙晟禅师爱徒心切,曲指一算,良价来此已近十个年头了。
良价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念头转动,昙晟禅师均看在心里,“良价功夫大进,日后倒是没有几人能难得住他。”昙晟心里盘算着,但他知道,虽然如此,良价尚未大彻大悟,得让他出去走走,换个地方去磨练磨练才行。
师徒间心意相通,此时良价心中也萌动此念:“师父近来老态已现,我却未彻底了悟,定要让老人家早日高兴才是。”望着师父殷切的目光,良价心里如是想道。
一位尼姑上山参礼,昙晟禅师问她:“你爷爷还健在吗?”
尼姑说:“谢谢和尚问,我爷爷还健在。”
昙晟禅师又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了?”
尼姑说:“今年整八十岁了。”
昙晟禅师旁敲侧击地说:“你另外有个爷爷,可不是八十岁啊!”
那尼姑甚是聪慧,说:“和尚莫是说那个么?”
昙晟禅师说:“那个么,就像儿孙一样!”说完,便看了看良价。
良价说:“就不说那个,也同样像儿孙一样。”
尼姑说:“谢二位师父指示,这不生不灭、不来不去的,皆可作儿孙看了。”说毕,三人相视大笑。
云岩石室僧众既多,昙晟禅师又不问细事,僧众们便推选了一位老成僧人当院主,操理日常事务。一日,院主在石室洞中巡查后,向昙晟禅师禀报。
昙晟禅师说:“你到石室洞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院主知是老和尚的禅机,却不知怎么个回答,就看了看良价。良价说:“我替你回答吧——已经有人住在那里了,我又何必呆在那儿呢!”
昙晟禅师说:“你代院主答话,须答到底。老僧再问:那里既然已有人住下了,你又去做什么呢?”
良价说:“往来乃人之常情,总不能不讲人情、断绝人情吧!”昙晟禅师赞许地说:“天地交泰,不交者否。你也该下山去历练历练了。今晚在我身边,我要与你做个交待,并把《宝镜三昧》传授与你。”
“这《宝镜三昧》可是历代祖师心法所在。”深夜,昙晟禅师在石室外的无人之处对良价低声说道:“石头和尚当初作《参同契》,以‘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为根本宗旨,药山老和尚加以发扬,传与为师,为师以菩提心为体,万法参互为用,积数十年之修为,乃成宝镜三昧口诀。口诀虽然简略,但卷舒自在,任运无碍。只是你如今尚欠点眼,故不可轻易在人前张扬。日后机缘成熟,或损或益,皆可随心所欲了。”
“谨遵师命。”良价恭敬答道。
“你先歇息,明早再来。”说完,昙晟禅师先自归去。
第二天一早,良价向师父辞行,昙晟禅师问他:“你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呢?”
良价说:“这次要离开师父,但还未考虑好要去的地方。”
昙晟禅师问:“是否到湖南去?”
良价说:“不是湖南。”
昙晟禅师又问:“是否准备回一趟老家?”
良价说:“也不是。”
昙晟禅师说:“既然这样,那你就早去早回,我也不问你此行何处了。”
“待师父有住处即来。”良价为让师父放心,也是为显示自己的见地修为,特别道出这么一句。昙晟禅师岂能不知,不舍地说:“自此一别,以后再难相见了。”昙晟禅师身子素弱,加之几十年头陀之行,衣食不周,众苦备尝,早已四大失调,自知尘缘将尽,自己也该上路了,故有如此之说。
良价心里自然明白,他当然舍不得师父,但此时此境,焉能作儿女态。生离死别是八苦之一,出家修行,连这一点都断不了,还谈什么明心见性、顿悟成佛!心念一转,爽直地说:“自此一别,虽离师父,却难得不相见。”是的,若以宇宙为家舍,无论分隔在天南海北,如同在家中的东墙西壁一般。
“好了,你去把行装收拾了,下山去吧。”昙晟禅师挥了挥手,让良价下去,他没有心思与良价逞口舌之辩了。他知道,如今天下逞口舌的,谁也难不住他这个弟子,必须让他碰碰硬钉子才行,到时他自会转身。昙晟禅师对良价充满了信心,知子莫如父,良价的长长短短,时节因缘,昙晟禅师胸有成竹。
良价收拾好行装,拜别师父,昙晟禅师把他送到石室门外,前些年,下面就已修好了一条石径。
良价心里似乎有什么话,欲说又止,昙晟禅师看在眼里,说:“贤徒,自此一别,难得相见,你心里有话,就不妨说给为师听吧。”
良价沉默了一下,终于说:“师父百年之后,要是有人问弟子,师父的法身法相在哪里,弟子该怎样回答呢?”
昙晟禅师说:“这好办,只须向他说:就这个便是。”良价不解其中之义,沉思了好一阵。昙晟禅师拍了拍他的肩头,眼中充满了慈爱,语重心长地说:“贤徒啊,承当此事,大须仔细!”
昙晟禅师似乎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等,我叫一个人来与你结伴同行。”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憨厚的笑声传来:“和尚不传,我也该来了。在山上闷了这么久,早该下山去顺顺心了。我也寻思着找个结伴的,价老弟,与你同行如何?”良价一看,原来是僧密这个老顽童。
僧密原是昙晟禅师的师兄,比昙晟还年长几岁,同在药山道场修行,在昙晟的启导下见性,故尊昙晟为师,但昙晟禅师仍一直把他作师兄看。云岩道场演法时,药山老和尚特派他前来辅佐,故良价及其同门,俱称僧密为”师伯”。但昙晟禅师家法甚严,徒众们不敢私下交往以误修行,因此平常虽日日相聚,却谈不上相交。此行有密师伯作伴,良价心中大喜。他向来喜爱和尊重这位师伯,有了这位师伯,给云岩石室中刻板的修行,带来了不少的生机和喜气。
密师伯不带行装,钵孟也不带上一个,他是终身头陀行,属于哪黑哪歇、伸手就食的一类。这时他走上前来,把良价手臂一拉,说:“别婆婆妈妈的,跟师伯一起走吧。”
良价看了看师父,昙晟禅师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良价,有你师伯保驾,我就放心了,你们去吧!”说完,就径自回屋去了。
良价与密师伯下得山来,便乘船而去。他要先到南泉,礼拜普愿禅师灵塔。原来良价在云岩十年,世上多有物是人非之变。唐文宗太和八年(公元八三四年),南泉、药山二尊宿先后圆寂。当年,船子和尚因接引善会法师,也自投华亭江中(今黄浦江),不知所终。次年,道吾山宗智禅师又告圆寂。南泉禅师因对良价有知遇和指路之恩,故良价先赴南泉礼拜。
由于是下行之船,无须顺风,十余日便到了南泉山。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普愿禅师驻世之时,南泉山何等风光,如今老和尚圆寂不过四、五年,除几个僧人勉强维持外,早已是香眕稀疏。其得力弟子,如从谂、景岑、茱萸、利踪等,皆各自分化一方,从不回来调理——这也是禅门风范,以法为本。只要南泉和尚的禅法在世,南泉山的香火倒是不必如世俗人那样去费心了。
良价与密师伯为南泉和尚扫塔毕,就向宣州行去。原来密师伯还有个师兄,当然也是昙晟禅师的师兄慧省禅师,正在宣州椑树禅院住持。这慧省禅师,名头虽没有道吾宗智、云岩昙晟那么响亮,可密师伯心里明白,这位师兄的禅修硬得很,所以就送良价去碰一碰钉子。
一进椑树禅院,密师伯把良价介绍给慧省禅师后,自己便躲到一旁玩去了。
良价礼拜师叔毕,慧省禅师毫不客气地问:“你在云岩师兄处也是了得的人了,又到这里来做什么?”
良价说:“也不为什么,就是来亲近和尚。”
慧省禅师说:“亲近么?若是亲近,仅动嘴上这两张皮就行了么?”
良价不知所指,愣在那里不知对应。
慧省禅师说:“我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且别处去吧。”斋也不留,宿也不留,就下了逐客令。这一下,把良价窘得不知所措。
这时密师伯走了过来,说:“小心眼师兄,你这破庙哪里留得住我们。我们来这里,只不过看看你的鬼模样罢了。”说罢,把良价一推,两人就出院了。
路上,良价问密师伯:“对椑树师叔,当如何亲近?”
密师伯说:“亲近?打是亲热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若非你这后生在,我早打了、骂了,你才知这样最亲近。”
良价说:“师伯所言有理,若说打,小辈人又怎么下得了手?”
密师伯笑着说:“小兄弟,你没有听到你师父常说吗?要‘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啊!你这么拖泥带水的,怎么行?”
良价此时忆及与师父的一段情曲。一次师父问他:“如何是你的神通妙用?”
良价听罢,叉着手,迎前而立。
师父又问:“到底什么是你的神通妙用?”良价道了一声珍重,便出去了。在师父跟前,自己感到自在无碍。怎么刚一离开师父,就施展不开了呢?
“到鲁祖山去吧,那里有位宝云和尚,是马大师的弟子,小兄弟可去参上一参。”密师伯向良价介绍说。
一听是马祖门下的长者,良价顿生好感,想到灵默、南泉、沩山这几位前辈,都是从马祖门下出来的,而且都对自己关照备至。所以密师伯一提议,良价立即应允,两人就沿着来路,重回池州。
到了鲁祖山,良价吸取了在椑树慧省禅师处的教训,一见到宝云和尚,也不说话,就礼拜了下去,然后站起来,又一声不吭地侍立在宝云禅师禅床右侧。宝云禅师坐在禅床上,如定中一般,不顾不问。良价侍立了一会,自个出去,却又转身回来,侍立在禅床左侧。
宝云禅师这才张开眼来,说:“你就只有这么点斤两吗?只有如此可怜的招式吗?”
良价说:“莫非和尚看不中眼,看不中眼的还大有人在。”良价心想:“师父临行前就说我尚未点眼,我至今尚是一碗夹生饭,管他的,不论别人中眼不中眼,我也只能如此了。”想到这里,心里倒宽了下来。
宝云和尚并不留情,厉声说:“你别油头滑脑地争辩,这样参得了禅吗?”
良价心头一震,心想:”老和尚好厉害,竟看穿了我的心,破罐子破摔毕竟不行。”心里一热,就跪了下去。
宝云和尚看在眼里,心里念道:“这后生只欠那么一点点火候了,日后甚为了得,不过还当挫他一挫才行。”于是说:“我也知道你参过南泉、沩山,他们都曾在老僧面前夸耀过你,只是你如今尚无道眼,且别处参去!”说毕即令送客。
这一次,良价清醒多了,对密师伯说:“马大师门下皆铜头铁额,若非恶辣钳鎚必定成就不了,这两次倒给我上了大课。”
密师伯说:“你能明白这点便好,你师父面恶心善,我也曾多次怪他对你下不了手。这也难怪,看到你这般乖巧令人喜爱,我也是下不了手的,所以圣人说要易子而教。”良价不由点了点头。
离开池州,良价与密师伯舍舟步行,南下江西。江西湖南素称“禅窟”,历来藏龙卧虎,尊宿不少,或许就在某处,良价就会法眼顿明。
一路风餐露宿不在话下,一月左右,就到了袁州(今江西宜春市)地界。此时正当六月,烈日当空,且久晴不雨。良价与密师伯又热又渴,于是找了一棵大树,坐下来休歇纳凉。
这时,一位婆子担着一担茶水,哼着山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见有二位僧人在大树下纳凉,就把担子放在树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良价问她:“老人家担着茶水哪里去?”
婆子说:“前面还有一里地就是官道,往来人客众多,老妇人在官道旁卖点茶水。如今天热,卖点茶水比卖米还能多赚点钱。”
说到茶水,早已渴不可耐的良价对婆子说:“我师徒二人行脚,早已渴坏了,一路又未见泉水,可向婆婆讨一碗喝么?”
婆子说:“供养出家师父是功德之事,要喝尽管喝,不过如今出家人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老婆子却从不供养假道人。现在我有一问,请师父开示。若说得妙,碗在这里,请师父随意取用。如果说得不是,那就对不住了。”
良价心想:“今天晦气,又遇到一个怪人。不过一个老婆子,还能有什么艰深的问题?”就笑了笑,说:“老人家请问。”
“此水具有几尘?”婆子此语,平常得很,出家人谁不知道根尘识这三科之义,根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尘是与之相对的色声香味触法。良价幼年时诵《心经》,对此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就痛快地说:“此水???但万法皆空,因此说不具诸尘。良价正为自己的高明而沾沾自喜,可密师伯的脸色蓦地变了。
只见那婆子站了起来,扶起担子说:“师父请别处讨水喝吧,别污了我的茶水!”说完,挑起茶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密师伯摇摇头,说:“好厉害的婆子,不是你师父禁我开口,我可要她走不了路。”而良价此时窘得无地自容,他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而师父、密师伯、椑树和尚、宝云和尚却都不给他点破,只留下这个谜底让他自己去解。
“好了,好了,别难过了,好事不在忙上,咱们上路吧。”密师伯笑嘻嘻地说。
看到密师伯满不在乎的模样,良价心中微安,站了起来,说:“良价决计破关。若不了当,这条腿就不用走路了。”
“好,有志气,师伯就依你,陪你。可参禅也总得找个有吃有喝的地方,不能在这里被渴死、饿死啊!”密师伯边说边拉,两人又上了路。
未行及半里,就听见溪水淙淙之声。“有水了。”密师伯一声欢呼,急忙向前奔去。前面有一片树林,幽静秀雅,一条小溪穿行于林中,清澈无尘。二人蹲了下来,便大口大口地喝了个痛快。
溪水极为清凉爽人,两人早已满身汗渍,喝足了水,吃了点饼,就褪下袍子,洗了起来。这一饮一洗,连日的暑气顿消,身心有说不出的爽快。良价直了直腰,对密师伯说:“师伯,在这里坐上一坐,倒不失为宝地,我是不再走的了。”
“好,师伯已有言在先,这次当然依你。”密师伯见此处极好,也就满口应承下来。
良价沿溪上下走了一回,见有一石岸较高,水流成潭之处,便坐了下来,对师伯说:“我就在此安禅了,师伯请自便。”
密师伯说:“好,你且坐你的,师伯到官道上去化点吃的。”说着便自去了。
良价这一坐不打紧,真的把自己法眼坐开,坐成了曹洞宗的开山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