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成老师:洞山良价大师传(12)

包晓光 转载自 http://blog.tianya.cn | 2013-08-18 05:56 | 收藏 | 投票

 

    第十章 过水睹影桶底脱  

  
   
(本章字数:4531 
  
     
  良价这一坐,不知坐了几个时辰,心里空悠悠的,好不快然,连日行路的劳累,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此时红日衔山,斜晖穿过树林,淡淡地照在良价脸上,良价的脸色,也就五彩斑斓了。脸上似乎有点热气,良价心里一动,低下头准备用手戽水洗洗脸,这一低头不打紧,自己一下愣在那里!  
  
  潭水静静的,清澄无比,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潭水之上。不知多少年了,良价从未用过镜子,只记得起儿时的相貌。如今三十出头了,早已是英姿焕发,非昔日吴下阿蒙了。这一望,竟认不出此人乃是何人,因此久久地愣在那里。  
  
  “这就是我么?我就是他么?”念头一闪,良价心头一亮,跳了起来,说:“是了,是了,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宝镜三昧》说:‘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他),渠正是汝。’岂非今日写照!”想到这里,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密师伯早已化缘归来,守在一边,看到这幕,说:“小兄弟,你见到个什么,竟高兴得手舞足蹈。”  
  
  良价说:“师伯,我有一首偈子,师伯且听听,如何?”  
  
  密师伯说:“刚才你还垂头丧气的,如今倒兴致来了,还有诗偈,且诵来听听。”    
  
  良价闭了闭目,澄心静气地念了出来: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语音刚落,密师伯早已跳了过来,抱住良价的颈子,说:“小兄弟,真有你的,这一下总算了事了,咱们回去,向你师父报喜吧。”  
  
  密师伯正在为良价高兴,可摇了几下,良价却没有动静,心里一惊,想:“这孩子莫入魔了,怎么就愣定了呢?”  
  
  原来此时良价的心,已经回到师父身边,耳内反覆响起“贤徒啊,承当此事,大须仔细”的嘱咐。“百年之后,师父的法身、法相不是就是这个吗?”师父说:“就这个便是。”我当时为什么不能明白呢?”想着想着,长长地吐了一口大气,耳内终于听到密师伯的呼唤声了。  
  
  “你怎么搞的,吓了我一大跳。”密师伯抱怨说。  
  
  “师伯,我感到与师父融为一体了。‘就这个便是’,师父是这样,师伯是这样,三世诸佛是这样,历代祖师是这样,一切众生也都是这样,平等无间,不有不无,不动不静,不来不去,万象万化,莫不如是。既是这样,就是彻证了自身本分事,又何须向外寻觅?我真的要感谢师父,当时若为我说破,哪里会有亲知亲证的一天!师伯,这里也向您老道谢,一谢你不为我说破,二谢你一路上备加关照,操尽了心。”说毕,便恭恭敬敬地向密师伯跪了下去。  
  
  “小兄弟,怎么俗气起来了,快起,快起,我命贱,千万别折杀我了。”密师伯忙不迭地将良价扶起。  
  
  二十二年后,良价于筠州洞山道场开法,成了曹洞宗的开山祖师,一日正值云岩昙晟禅师圆寂的讳日,良价把昙晟禅师的画像在祖堂上供奉时,一位僧人指着画像问:“和尚,老和尚说‘就这个便是’,莫非就这个便是了?”  
  
  良价说:“当然是的。”  
  
  那僧又问:“其中的意趣又如何呢?”  
  
  良价说:“这个意趣,极为简单明白,但又极难把握,当初我是差一点把师父的意思领会错了。”  
  
  那僧又问:“不清楚老和尚还知不知道这个‘有’呢?”多年来,佛门中一直以“空”、“无”为极致,但真空不空,无又非无。禅宗兴起,破牢笼,斥名相,马祖大唱“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乃至“一切皆真”。石头则云“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认为“有无”如“明暗”关系一般不可分离。故禅宗谈”有”,实证实悟之”有”,即是当人证悟的清澈活泼的知见。  
  
  良价在道上曲折多年,终于一时明决,后来又涵养二十年,故深知其中的分量,他回答那僧说:“若不知‘有’,先师怎么会知道该那样说呢?若知‘有’,先师又怎么会肯那样说呢?”禅师的语言,扑朔迷离,外人看来,完全是没有定盘星。但是清楚明白的语言就不是禅宗——确定的必然是有限的啊!  
  
  话说回来,良价与密师伯一路欢欢喜喜,有说有闹地到了袁州,参礼南源寺的道明和尚。  
  
  这位道明和尚也是马祖的弟子。马祖有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祖,此时虽故化不少,仍有十多位健在,鲁祖宝云、南源道明即其中的两位尊宿。  
  
  良价与密师伯刚上法堂,道明禅师远远看见,就说:“不必多礼,咱们早已相见了。”要知道一个人悟前悟后,言行模样均大有区别——其中的神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所以道明禅师才这样说。良价与密师伯一听,也不再言语,便径自下去。  
  
  第二天,良价与密师伯又来参礼,良价问道:“昨天幸蒙和尚慈悲赞许,但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曾与弟子相见过?”良价新悟,还须前辈尊宿印证,故作此问。  
  
  道明禅师说:“心心无间断,流入于性海。这岂不是相见处么?在这里还谈什么过去现在未来!”  
  
  良价说:“就连这一点,也该置之不论。”  
  
  道明禅师说:“好好,答得不错。”又说:“你是良价?”  
  
  良价诧异地问:“和尚如何得知?”  
  
  道明禅师笑着说:“不是早已相见了吗,怎会不认识呢?”  
  
  良价还在惊异,道明禅师说:“好了,不与你绕圈子了。你新悟不久,我若坏你正念,那就罪过了。你虽不识,但你那密师伯化成灰我也认识的呀!”说毕,望着密师伯一笑,密师伯眨了眨眼,却不吱声。  
  
  “良价,你现在暂且不要回云岩了。你师父前几天已传告诸山,转话于你,且在外游历,不必归山。”道明禅师郑重地说。  
  
  想到师父如此关照,良价的眼里不觉湿润了。  
  
  第二天,良价与密师伯告辞时,良价诚恳地说:“蒙和尚关爱,此别还望赐教。”    
  
  道明禅师说:“荷担如来家业,开示众生知见,决非易事。当今丛林,谈禅者多,通教者少,怎能三根普被,万法圆通?如你这密师伯,说悟,他早就悟了,可老顽童一个,自了可以,却何以教化众生?你以后门庭必盛,南泉师兄早就与我言及于你。故以后切不可以悟自了,还当多学佛法,广作利益。”  
  
  这一席话,说得良价连连点头。但一想,说则容易做则难,于是说:“谢和尚垂示,多学佛法弟子自知努力,但这广作利益,诀窍何在?”  
  
  “问得好!”道明禅师赞许说:“一般人只会将这句放在口中,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诀窍。你既问到这里,老僧就传你这诀窍吧。听明白了,一物莫违即是。”  
  
  “一物莫违”,良价心中顿时明白,立即拜谢——这里面有多少斤两和火候啊,是一生行履受用不尽的了。  
  
  “乖乖,拜谢个屁,你师伯今天撞着鬼了。平常谁敢如此说我来着,这个老秃驴,一块糖就把你买了,还有我这师伯没有?”密师伯故作忿然状,把良价和道明禅师逗得呵呵大笑。  
  
  一连几年,良价与密师伯或择地而居,或随方参访,好不自在。良价虽多次想回云岩探省师父,但昙晟禅师却不许他归山,传话说:“临别时,为师曾说,自此一别,难得相见,你不是说,难得不相见吗?你既已知‘就这个便是’,又何须归山。好好与师伯在外历练,要把为师忘却才是,若不能忘却,非我弟子!”良价了知师父这番苦心后,就再不作回山的打算了。  
  
  这一年,文宗驾崩,武宗即位,改元会昌。是年辛酉,序属八月,丛林中传闻云岩昙晟禅师圆寂的消息。对此,良价心中是早有所备的,师父体弱多病,加之从不予以调养,十多年来,多次都差一点先走了。记得有一次师父病危,曾写了封信让他与密师伯去道吾山转告宗智师伯。宗智师伯向他和密师伯讲了当年参礼南泉和尚的故事,对他们说:“云岩师弟不知有我,真后悔当时不向他说破。虽然如此,他也不愧是药山老和尚的得意门人。”对上一辈人用生命所作的游戏,良价当时还不理解,如今理解了,却又物是人非。  
  
  “诸行无常,诸行无常”,良价心里默默地念着,对密师伯说:“师父用示寂为我上了一堂大课。虽说是有缘即来,缘尽则去。可否随愿力转,想来则来,想去则去呢?”  
  
  密师伯说:“这一点,佛也未曾演示过,也不必如此。若真的如此,有违自然之道,成了妖术,就不是佛法了。”  
  
  “是啊,自古以来,历代圣贤,都没有长住世间而不故化的。所以生死事大,倒要认真对待。不然四大分散之时,手忙脚乱,作不得主,岂不枉自修行一世。但其中的功用次第又当如何呢?”良价思念及此,一个念头在心中萌动:“我当先自试行,若可,则当为修行立下一些规矩,让后世儿孙有凭有据,决不可以一悟了之。”这个念头尚不成熟,因此良价也未向密师伯谈起。  
  
  当下两人撮土为香,向着云岩山的方向礼拜起来。  
  
  良价与这密师伯,既是同门叔侄,也是本门兄弟,加之这几年的磨合,更是情逾手足。但密师伯的见地,却慢慢较良价低了许多。良价心想:“师伯这些年来一心为我,不计其他。虽悟多年,如今见地却是平平,日后我得助师伯一把,好令他彻头彻尾地去。”  
  
  一日,良价与密师伯行脚至一河边,河上无桥,只好涉水而过。师伯年老,良价扶着他说:“师伯,莫错下脚。”虽是平常用语,在这里却暗带禅机。此前良价先与密师伯约定,日后行住坐卧,吃喝拉撒,都得在语句上会和于道,以磨练机锋。  
  
  “错下了脚,就过不了河了。”密师伯笑着说。  
  
  良价又问:“怎样才能不错下脚呢?”  
  
  密师伯说:“小兄弟,这还用问吗。过了河,你就知道师伯没有错下脚了。”  
  
  一年春天,良价与密师伯寄住他寺,也随众僧上山为茶园除草。良价丢下锄头说:“我今天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密师伯说:“若没有气力,你怎么上得山来呢?又怎么能说出这几句话呢?”看见密师伯的机锋渐活,良价心中暗自高兴。  
  
  一日,密师伯在僧寮中补衣物,良价问他:“手上拿着这根针,里面有没有道理呢?”  
  
  密师伯说:“有啊,你看这线路,哪一针不同,整整齐齐,手艺不错吧。”  
  
  良价故作不屑地说:“我与师伯同行二十年整,你老却只能这般理会,哪里谈得上功夫?”  
  
  密师伯说:“小兄弟,你又有什么高见?”  
  
  良价说:“若有人问我,我就说:如同大地里涌出火焰这样的道理,这样才能生出变化。”  
  
  密师伯惊叹地说:“小兄弟,我怎么想不到呢?你日后可要多多与我对嘴,不然,这脑子可就僵了。”  
  
  又有一日,良价与密师伯在山径上行走,一只大白兔蹦了出来。密师伯说:“这兔子倒满俊气的。”  
  
  良价说:“师伯,你且说个道理,这只大白兔凭什么说他俊气?”密师伯说:“你看他蹦蹦跳跳,欢快得很,好似白衣拜相。”  
  
  良价说:“师伯,您老已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说如此俗气的话?”密师伯不服地说:“小兄弟,我这话如此之雅,怎么会俗气?”良价说:“既是出家之人,还想着白衣拜相,岂不是俗气!”  
  
  密师伯傻了眼,说:“我只是随兴而发,没想到竟会犯忌。小兄弟,你且说说。”   
  
  良价于是说道:“积代簪缨,暂时落魄。”  
  
  密师伯又不服,说:“你说白衣拜相俗气,这积代簪缨难道就不俗吗?还说暂时落魄,你欲谋画日后的富贵么?”对师伯的责难,良价微笑不语。  
  
  对他二人这段机缘,南宋曹洞宗天童正觉禅师有诗颂曰:  
  
  即日贵人,旧家贫汉。   
  兄弟相承,尊卑互换。    
  向晚途中眼不开,夜明帘外机旋转。    
  骑牛戴帽異中来,百炼真金色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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