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成老师:洞山良价大师传(13)

包晓光 转载自 http://blog.tianya.cn | 2013-08-19 06:34 | 收藏 | 投票

 

第十一章 龙山高处悟宾主  
  
   
(本章字数:5360 
  
     
  这一行,不知不觉走到了潭州(今湖南长沙市)地界。  
  
  密师伯问良价:“不如先到云岩,给你师父扫扫塔去?”  
  
  良价说:“我与师父,是彼此心印。他不愿现在见我,我又何须前去?待日后有地方住下了,好好供些香火,以表孝意。”  
  
  密师伯说:“你欠你师父的债,你自当去还,以后我不再多嘴了。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良价说:“不如先去南岳,给石头老和尚扫塔。江西湖南都是南岳形胜所在,也该去观瞻。”  
  
  一路行来,却迷了路,他俩不管许多,便沿着一条河上行。  
  
  山势渐高,草可没足,密师伯说:“小兄弟,得找条路才行,老虎我不怕,就怕蛇。这草太深,不知何处藏着那物,阴地里咬上一口,就走不得路了。”  
  
  良价说:“师伯说得极是,只是路在哪里呢?”  
  
  溪随水转,过了一个山垭,便看见一架小独木桥横在谷中。良价先自过了,却把那根独木抱了起来,对师伯说:“师伯请过河!”  
  
  密师伯却坐在对岸,说:“小兄弟,没有桥我也过得了,你信不信?”  
  
  良价说:“不信。”  
  
  密师伯就高呼了一声:“良价!”  
  
  良价呵呵大笑,放下独木,说:“师伯的确过来了,声音先过,四大后过。”  
  
  路上,密师伯说:“小兄弟,近来师伯开窍不少,这里借问一下,智慧和识见通达之后,无论游戏人间,还是暗处践履,能否俱为通达呢?”  
  
  良价说:“那次在南源和尚那里,不是听说‘一物莫违’的开示吗?师伯又何必在意于通达不通达呢!”  
  
  这一下,密师伯终于心智洞开,了无滞疑,口中连声道谢,说:“小兄弟,这一来,你可作我的老师了!”  
  
  正说之间,看见有些菜叶顺着溪流而下,良价说:“师伯,这山极为峻峭,入山十多里未见人烟,这菜叶从哪里来的呢?上游莫非有隐居修道的高人么?”兴致一来,两人匆匆循流而上。  
  
  二人翻山涉水,行了六七里,看见一方谷地,平平斜斜,约莫十余亩,溪水正是从这个谷地流出。四周山壁耸立,猿猱莫上,山顶上古木苍郁,如同巨伞一般。北岩之下,有一草庵,想来便是这修行高人的居处了。这十来亩地,虽不整齐,却麦菽俱全,瓜菜均有,想来三五人的用度也不差。  
  
  “此处竟与桃花源一般,只是人太少了。陶渊明说:‘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住在这里,倒有点像庄子所说的那‘无何有之乡’了。若真的能‘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何啻乎成佛成仙。”想到这里,良价为之心动。  
  
  正向庵处走去,庵里走出一人,几乎吓了良价和密师伯一跳。此人身形羸瘦,须发尽白,随风而舞,两目如鹰,精光内敛。更可奇者,身无布帛,而以蕉葛为衣,乍一见到,真不知是怪是仙。  
  
  “衣蕉葛者,唯听道家言方外者有之,不意今日得见。”良价正在思咐,那老者已开口了。  
  
  “此山无路,二位从何而入?”因见良价与密师伯乃一身出家行脚僧的打扮,老人话语平和,但却显得内力惊人,整个山谷被激荡得鼓鼓而鸣。  
  
  良价躬身合十,说:“有没有路且莫说,老人又因何得入的呢?”  
  
  那老者看了良价一眼,说:“你这后生,倒会说话。告诉你吧,老僧不从云水来。”  
  
  听他自称“老僧”,良价心想:”此老当是前辈尊宿了。”想起“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的师训,也是为了讨教求证,于是就平和地问:“和尚住此山多少年了?”   
  
  老人眼睛一眨,模样极像密师伯,说:“我住此山,与春秋年月有什么关系?”  
  
   “和尚与此山,是和尚先住,还是此山先住?”良价口锋顿时一紧。  
  
  老人索兴坐了下来,说:“后生家,哪里学来的口舌?”又指着密师伯说:“怎么不如这位老弟稳称。告诉你吧,你所问者,我皆不知!”  
  
  若是前些日子,良价也会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可此时却游刃有余了。只见他毫不迟疑地又问道:“和尚为什么会不知呢?”  
  
  老人说:“我并非从人乘天人乘而来,何须去算这个臭甲子。”  
  
 “此老架子好大,口气好硬,不愧是道中高人。”良价心里赞叹,口却不软,又问道:“和尚见到个什么道理,能如是而住,如是而言?”  
  
  那老人定定地看着良价,说:“后生家,眼睛可别长在头顶上。告诉你吧,我曾看见两头泥牛,打斗着闯入大海,至今杳无消息。”语句一落,似乎天空落下一道霹雳,把山谷都震响了。  
  
  “泥牛入海,杳无消息”,良价和密师伯的心,也随着山谷震荡了好一会儿,许久才定下神来。良价知道,这才真真是遇上了遁世高人,再也无话可说,与密师伯双双地礼拜下去。  
  
  “能与老僧对口,且能听懂,你二位也是过来人了。这后生蛮不错,老生不欲入世,你可别学老朽,放下众生不管啊!”老人笑着,把二人扶起。  
  
  良价于是自报家门,老人听了,笑着说:“原来咱们还是一家人,灵默师兄与我同岁,普愿老弟比我小上一岁,只有怀海师兄比我们年长二三十岁。我离开马大师时,昙晟老弟在怀海师兄那儿还只是个童子。”  
  
  良价暗自一算,这老人年已近百,不觉更怀敬意。心想:“几个月来,一直琢磨着宾主五位之事,但尚无定准,今天何不藉此机会请教请教?”于是就向老人述说了自己的规筹。  
  
  “好!好!自六祖大师以来,禅门俱讲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妙则妙,但流弊也确实不少。修行宜简而易行,实而易会,但应先明佛理。说理,则应密而无失,面面俱到,方应大千众生之机。无理之行,是谓瞎行;不行之理,是谓虚理。重理,易成见障,重行,易为邪行。理行不二,直趋佛地。后生,你这宾主五位,涵育理行之机,若能调理,功效莫大。你且道来,老僧试为你说。”老人侃侃而谈,良价与密师伯均为大喜。   
  
  “如何是主中宾?”良价问道。一切众生虽皆有佛性,皆可成佛,但却失去主位而流落成“宾”,故良价先申此问。  
  
  “青山覆白云。”老人徐徐答道。不是吗?青山就是青山,白云虽有所遮障,毕竟虚不掩实。只要心如青山而不动,又何惧烦恼来覆。良价不觉点头。  
  
  “如何是宾中主?”良价再申一问。“宾中主”,即意指众生如何在烦恼苦海中找回自己的真如佛性,乃至成佛。  
  
  “长年不出户。”老人答道。众生虽累劫沉溺在烦恼的苦海中,可真如佛性并未因之丧失,并没有离开自己半步。  
  
  “宾主相去几何?”烦恼与佛性、众生与诸佛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良价继续问道。 

“长江水上波!”老人回答说。佛性如水,烦恼如波,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相。波水之喻,已是老生常谈,故明白得很,但这里加上长江,则又有流动不止之相了。  
  

良价心意快然,又申上一问:“宾主相见,有何言说?”众生只见其烦恼,何曾见其佛性。虽说是烦恼即菩提,仅为理上之言而已,两者之难聚难会,如参与商。但这隔如参商的烦恼与佛性,在修行者功成之时,有何境象呢?  
  
  “清风拂白月。”老人仍然徐徐而答,其气象,端的如清风拂白月一般,是那么的清爽洁朗,天地心眼,都没有半点遮障。  
  
  良价心折,不由再拜。  
  
  老人说:“老僧当年来此地,曾见潜龙升天,所以把此山名为龙山。老僧隐居于此,也可名为隐山。你二人来此不易,也算缘分不浅,这里我就送你们一首诗偈吧。”说着,就念了几句:  
  
  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  
  莫把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关。  
  
  吟毕,对良价和密师伯说:“你们可以回去了,我也将离开此地,以免俗人相扰。”良价和密师伯作礼而去,走了三五里,仍不时回头,却见一道浓烟冲天而起,两人急忙折回。哪知龙山和尚已烧庵而去,从此不知所终,引得良价和密师伯感叹不已。  
  
  对这则因缘,北宋南堂兴禅师有诗颂曰:
  

拨草瞻风海上游,海山深处叶随流。   
  相将行到水穷处,果见庞眉老比丘。  
  这比丘,冷啾啾,清风为线明月为钩。 
  一合乾坤作钓舟,孤峰绝顶垂纶坐,不风流处也风流。  
  
  路上,良价对密师伯说:“看来马大师门下皆非常之人,当细加寻访,若不然,日后全都故去,当为参学之大憾。”  
  
  密师伯说:“应当这样。马大师和石头和尚,两家往来密切,门下互参者甚多。如药山和尚和灵默和尚,你说能归于哪家?在大道上哪里有门户之见呢?人人都可以走啊!”  
  
  良价说:“师伯此言有理,我们细细寻访吧!”  
  
  虽说石头、马祖的禅法弘传于南方,但北方亦有不少马祖弟子前往传法,著名的像如满禅师,住洛阳佛光寺;怀晖禅师,住长安章敬寺;惟宽禅师住长安大兴善寺;自在禅师住河南伊阙;其他如宝彻禅师住山西蒲州,宝积禅师住幽州,均为名动一方的尊宿,但都先后归寂,如今尚在的,除了南方潭州的龙山和尚外,长安尚有一位兴平和尚。而石头门下,药山和尚原是山西人,天然禅师住河南邓州(今邓县)丹霞山,广利和尚住长安,石楼禅师住山西汾州。良价与密师伯得知这一消息后,即往长安而来,去参叩兴平和尚。  
  
  此是良价第一次到京城,北方风物,与南方自不一样。唐代自德宗以来,对僧人的管理愈加严厉。武宗即位以来,迷信方士,排斥佛教。会昌二年(公元八四二年)即从宰相李德裕奏,发遣无名保外之僧,并禁寺院置童子沙弥,灭佛之举已见端倪。良价与密师伯沿途见闻,皆不利于佛教,故路上不敢稍留,匆匆赶向京师。到了长安,好不容易才觅到兴平和尚,原来兴平和尚年已近百,早已退院多年,在长安郊外一庵别住。  
  
  “莫礼老朽。”见到良价和密师伯远道前来参叩,坐在绳床上的兴平和尚木然地说。  
  
  “礼并非为老朽之物啊!”良价对马祖门下,早已心折,今见兴平和尚形如老猿,且年寿又高,心中赞叹,就拜了下去。 
   

但兴平和尚并不为良价之言所动,仍木然地说:“它且不受礼。”若是常人,此时早不知所措了。但此时的良价早已内外无滞、应机无碍,爽然地说:“它亦不曾礼。”这一答话,不由使一直闭目的兴平和尚睁开眼来,微微地在良价脸上一扫。  
  
  良价忙将自己的来历略向兴平和尚作了介绍,兴平和尚点了点头,说:“后生家有来历。既是灵默师兄的麟儿,石头和尚的法孙,又参叩过南泉、沩山、龙山诸人,怪不得答话不凡。如今前来,尚有何事需要老僧谋断?”兴平和尚直截了当地说。  
  
  “如何是古佛心?”良价当初参无情说法公案,历经沩山和云岩开示,原已决疑了断,今天何以又旧话重提了呢?原来,良价在睹影大悟之后,自觉已胜往昔数筹,但进境到底如何,还须前辈尊宿印证。在龙山和尚那里意外地明确了“宾主五位”之规划,今天在兴平和尚这里更不能空手而归了。  
  
  “你的心就是。”兴平和尚仍是那样的木然,好像古佛之心与众生之心无一点差别,无半点隔阂。  
  
  “心佛众生三无差别,谁人不知,马大师当年也多说即心即佛。虽然如此,这仍是弟子疑惑之处。”良价欲引高论,先退一步,故作不解地问。要知道,即心即佛乃成道人的现量境,若为俗常人等,好一些的不外乎是比量境,诚信而已。差一截的不修不证,生吞活剥地把烦恼当作菩提,把自己的生灭心当作佛心,岂不自误误人。  
  
  “你如信不过老僧之言,那就去问木头人好了。”兴平和尚没有解释的兴趣,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没有商量讨论必要的,故毫不客气地把话头打住。  
  
  良价心里欢喜,他彻底了然了!虽说妙高峰上,不得措置一词,开口便错,但总有不少学人认为,这里仍然是可以商量的。在这里是可商量还是不容商量,兴平和尚已给他作了示范,这就坚定了他的信心。于是他欣然地对兴平和尚说:“谢和尚开示,使我明白了。这就像我有那么一段意味,是无须借用诸圣之口来理论的。”这实际上是对兴平和尚前语的注脚,也就是说,佛禅的最高境界,是千经万论也说不完的,也是说不明的,也是不可说、无须说的。  
  
  兴平和尚却明知故问,说:“你那个意味,既无须借用诸圣之口来理论,那就自己说说看。”  
  
  这一问极为险峻,点到了良价的破绽。良价却不慌不忙地说:“若我说了,就不是我了。”  
  
  这一答话,恰好转过身来。兴平和尚点了点头,说:“难得你能到此地步,善自护持,以后好与天下人说禅去。这里你二人可留一宿,明早速回南方。当今皇上欲效周武帝,灭佛之举不日即要施行,佛法难逃此一劫。你等此去,当藏匿深山,为佛法保留种子。待灾劫一过,即当出世,绍隆佛种,续继心灯。”良价听了,连连称是。  
  
  第二天早上,良价与密师伯向兴平和尚告辞。兴平和尚问:“你二人虽是回南方,但究竟到何处去?”  
  
  良价说:“此一去,沿流无定止。”  
  
  兴平和尚追问一句:“你这是法身沿流,还是报身沿流呢?”  
  
  良价说:“我决不作这样理会。”  
  
  这一答话,兴平和尚竟为之鼓掌,说:“好后生,你这见地可是彻头彻尾的了!”    
  
  “沿流”一词,看似平常,实喻生命之流、精神之流。一期业命,当流向何处?无定止即为随缘而往,已有无我之意寓在其中。兴平和尚拈出法身、报身来问,并非突如其来,实为不少修行人对法身、报身没有正见,执迷甚多。六祖大师曾说:“三身者,清净法身,汝之性也;圆满报身,汝之智也;千百亿化身,汝之行也。”六祖大师说破法、报、化三身的奥秘,为修行者指点迷津,但却未必为众人所真正理解,因此兴平和尚才有此问。而良价已有定见,故对法身、报身、化身这三身是否“沿流”之问,作了超然的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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