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义存九度拜龙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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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洞宗因洞山良价禅师开山创宗,后得云居道膺与曹山本寂二位入室弟子之力,在唐末五代之交弘传于天下。但在洞山道场,当时还有一位人物,在禅宗史上的地位毫不比云居、曹山二位逊色。这位人物便是后来开法于福州雪峰山的义存禅师。
义存是福建泉州南安人,俗家姓曾,唐穆宗长庆二年(公元八二二年)生。他的家族,世世都斋僧敬佛,清净谨愿。义存一出生,便不食荤腥,在哺乳期间,每当听到钟磬,或是见了僧像,一张乳脸,也会恭肃动容。九岁时他就请求出家,父母不许。十二岁时,父亲带他去蒲田玉润寺礼佛。玉润寺住持庆玄律师,持行高洁,义存一见便生敬仰,立即礼拜说:“这不是我的师父吗?”庆玄律师见义存骨相清奇,语音明朗,也十分爱惜,便对他父亲说:“我观此子为法门龙象,日后必为王者师,法露泽被天下。”庆玄律师德高望重,父亲不敢拂逆其意,就把义存留下,作为侍童。
义存十七岁时落发剃度,回福州时参谒芙蓉山灵训禅师。灵训禅师是归宗智常禅师的入门高足,南泉和尚的法孙,见到义存,极为器重,就把他留了下来,陪侍左右。
不多年,唐武宗灭法,随之又是宣宗兴教。两、三年间,国内佛教风高浪险。义存和光同尘,游历于吴、楚、梁、宋、燕、秦。二十八岁时于幽州宝刹寺受具足戒。其后就巡名山,叩尊宿,突兀飘飘,云翔鸟逝。特别是义存三上投子(参叩投子大同禅师),九上洞山,嗣法德山(宣鉴禅师),参学之诚谨,被丛林传为千秋佳话。他的后世弟子,又开创了云门、法眼两大禅宗流派,其弘法功绩,更是昭若日月。这里,且看他“九上洞山”吧。
义存一路风尘仆仆,初上洞山之时,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他性情温厚平和,忍辱精进,不论到了哪里,都极受僧人敬重。虽出自芙蓉灵训禅师之门,对经论禅定,可以说是独秀于林,但对禅宗参悟,向上直指之事,却一直未能入门。当时宗门,北有真定府(今河北省正定县)的临济义玄禅师,南有湖南鼎州(今常德寺)的德山宣鉴禅师、江西的洞山禅师和仰山禅师四家道场名声最为响亮,而洞山法席,还盛于前者。所以义存拿定主意,先上洞山参叩。但他不是一人而来,而是与全豁、文邃两位道友结伴而来。
洞山受他们参拜毕,问义存:“你从何处来?”
义存说:“弟子近从天台山来。”
洞山又问:“既是从天台山来,见到智者大师没有?”洞山见义存福德智慧俱足,唯嫌尚欠机敏,所以问了这么一句。
“师父请不要这样问,义存吃铁棒子有份。”义存原欠机敏,最怕这一类机锋,故先作好了挨棒子的准备。
洞山笑了笑,对文邃说:“你又是从哪儿来的?”
文邃答道:“我从杭州大慈寺来。”文邃是大慈环中禅师的弟子,名份上也算是百丈怀海老和尚的法孙了。
洞山见他来历不凡,问道:“你现在还看见大慈和尚吗?”
文邃说:“还看得见。”
洞山又问:“那你是在色前见,还是色后见呢?”
文邃答道:“非色前色后见。”
对这样的回答,洞山不屑一顾,不去搭理。文邃慌了神,说:“弟子离师太早,还不能明白大慈和尚之意。”
洞山不再理他,又问全豁:“你们三人,都去过大慈,你又有什么话说?”
全豁说:“谢师父问话。”说完,便拂袖而出。
洞山说:“你三人缘分未定,且住下再说。不过我看你们三人,驿马星正动,不知在这里住得下否?”义存与文邃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第二天,洞山叫侍者唤他三人来,并亲自上茶。全豁旁若无人,自管吃茶。义存恭谨,垂手而立。而文邃却坐在凳上,垂眉闭眼。
洞山问全豁:“这里茶的味道怎样?”
全豁说:“洞山茶味清香无比,只是味道淡了些。”
洞山微微一笑,又问义存:“昨夜睡得可安稳?”
义存说:“睡得安稳。”
洞山说:“梦中又到何处游方去了?”
义存一惊,心想:“这老和尚何以知我梦中的事?”
急忙说:“义存尚没有开眼,因此心神未静,请师父指示。”
洞山说:“你如今外静内动,日后内外大动,又当怎样?”
义存不明究竟,不敢再语。洞山见文邃一直未曾睁眼,问他:“你现在到什么地方去来?”
文邃急忙睁开眼睛,回答说:“弟子方才入定来。”
洞山心里好笑,说:“定本无门,你从何得入?”文邃无以应答。洞山说:“对你三人,我不逐不留,愿住即住,愿走即走。”
他三人原是多年同鼻孔出气,听洞山如是说,心中欢喜,齐说:“谢师父厚意,我等当随时上山参礼。”说完,礼拜了便下山去。
他们三人这一去,先去舒州投子山,参礼大同禅师,却又折回湖南,准备到鼎州参礼德山宣鉴禅师。当时禅门中正鼎鼎沸沸地传闻:“莫去上德山,棒杀天下人。莫去礼临济,吼落狮子胆。”
全豁说:“这二人倒也奇怪,北方太远,且兵荒马乱,先去瞧瞧德山老汉再说。”
三人一上德山,义存与文邃见宣鉴禅师虽八十高龄,却威风凛凛,手执一条白棒,高坐于禅床之上,心中一凛,就礼拜下去。唯有全豁,却拿着软垫,走近宣鉴师,上下瞻顾。
宣鉴禅师大吼一声:“这小子做什么?”
全豁不慌不忙地说:“两重公案,岂不精采。”
宣鉴禅师看了看他,说:“你还像个行脚人。”
又问义存:“你是一起来的么?”
义存回答说:“是。”
宣鉴禅师说:“以后各走各的路,别老是凑在一块。若你兄弟等在一起能了此大事,又何须到老僧这儿来。”
又问文邃:“听到了么?”
文邃说:“听到了。”
第二天,宣鉴禅师把他三人叫上堂来,问全豁说:“你们是昨日新到的么?”
全豁回答:“是。”
宣鉴禅师厉声问道:“你在什么地方学得这个虚头来的!”
全豁面不改色,说:“我从来不自欺欺人。”
宣鉴禅师说:“你倒不错,日后可不得辜负老僧。”此时,义存和文邃只有看的份,哪里还敢多言。
又一日,他三人一早去参,全豁刚一进门,便问:“这里是凡是圣?”惹得宣鉴禅师怒喝一声。这时,全豁却礼拜下去。
宣鉴禅师对义存和文邃说:“他留在这里,你俩可以下山了。”义存和文邃心中莫名其妙,但也只好下山。
文邃问:“师兄,这次又当何处去?”
义存说:“还是上洞山参请为好。”
两人到了洞山,义存把全豁在德山的情况向洞山作了介绍,洞山说:“德山老和尚威如雄狮,如果不是全豁,换了别人一定难以招架得住。”
这话传到德山,全豁却不买账,说:“洞山老和尚不识好恶,错下名言。当时我一手抬,一手搦。”义存二人听了,也不明白全豁到底说了些什么,但都暂时留在了洞山。
洞山知道义存是法器,特地让他作了饭头,主管斋堂饭菜,这样方能压压义存的驿马星,不使他在外瞎走,并可随时点化他,使他早日成材。
一日,洞山问义存:“刚才你做什么去了?”
义存说:“在木工房里砍辗米的槽子。”
洞山问:“几斧砍成?”
义存说:“何须几斧,一斧便成。”
洞山笑着说:“如此不过是这边的事,那边的事怎么样?”
义存说:“那边的事,直是没有下手之处。”
洞山不以为然,说:“仍然是这边的事,那边的事到底怎么样?”义存语塞,他还尚欠这么一步。洞山自此对他更是多方勘磨。
一日,义存入室,洞山说:“入我门者,须得有语,若不留下言语,就不得入我之门。也不得说那些早说过的过场话。”
义存说:“弟子本来没有嘴,又叫我怎么去说?”
洞山摇摇头说:“就算你没有嘴,但必须还我眼睛来。”
义存又无言可对。这次道膺在旁,说:“为什么不这样说:‘待我有嘴时,再跟师父说。’”
义存虽在洞山做了饭头,洞山也对他多方加以提持,无奈他机缘未熟,加上驿马星动,而文邃在洞山不久即见道开悟,义存见了未免心急,也萌动了去他方参请的念头,于是向洞山告假下山。
“这次你准备到哪儿去?”洞山心平气和地问。
“启禀师父,弟子此次仍归岭中去。”义存小心翼翼地回答,来来去去,他自己也不好意思。
洞山似乎毫不在意,问他:“当时你是从哪条路上出来的?”
义存说:“弟子当年从飞猿岭出来的。”
洞山站了起来,举起双手,作了一个飞腾的样子,说:“有一人不从飞猿岭上来去,你可曾认识他?”
义存说:“弟子不认识。”
洞山说:“你为什么不认识他呢?”
义存说:“他无面无目,我又怎么认识?”
洞山反问道:“你既然不认识他,又怎么知道他无面无目?”
义存一时语塞,回答不出。道膺摇了摇头,说:“师兄,你怎么搞的,师父已经把你引到门口,怎么就差这么半步,进来不了呢?”
洞山说:“这也是时机未到的缘故。你先去吧,不过须归德山。我这洞山的大门,仍然对你敞开,希望你不时回来看望老僧。”义存作礼而去。
就这样,义存又三上投子、三上德山、九上洞山。好在江南舟行甚便,来来去去,不过两三年的时光。
不过,义存这次在德山,却有了重大收获。一次宣鉴禅师让侍者唤他,他上前问候,宣鉴禅师说:“我自己在唤义存,与你何干?你又来做什么?”
义存无言可对,窘得脸都红了,难过地问:“弟子愚钝,实在参不透玄机。不过请师父明言,从上宗乘,无上禅法,弟子还有份没份?”
宣鉴禅师劈头给他一棒,喝道:“你胡说些什么!下去!”
第二天,义存实在想不通,又上堂求宣鉴禅师开示。
宣鉴禅师对他说:“实话告诉你,我这禅宗,无言无语,实无一法可以传授给人!”这时,义存终于有所省悟。
虽然如此,义存仍未彻悟,不久又回到洞山。好在洞山有言在先,仍热情接待,让他还当饭头,并常将平生心得,或明或暗地传授给他。
一日,义存在厨房里蒸饭,洞山问他:“今天蒸多少米饭?”
义存说:“蒸了两石大米。”
洞山说:“山里有千五百僧人,这两石米未必够啊!”
义存说:“师父放心,虽有千五百人,但其中有的并不吃饭。”洞山说:“如果他们忽然又要吃了,你又怎么办?”义存又无言可对。
这时道膺在旁,说:“师兄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若大家都要吃,米就不会不够,人也不会不饱。”
洞山笑着说:“此语怎样?”
义存说:“弟子性厚,原不善机趣。今日谢过,来日方长。”洞山点头而去。
又一天,义存在厨房淘米,洞山走了进来,问道:“你这是淘沙去米,还是淘米去沙?”
义存说:“这次可是沙米一时皆去。”
洞山摇摇头,说:“不对,若是沙米皆去,大家又吃什么?”义存此次不再别扭,顿时将米盆弄个底朝天。
洞山说:“我这里是留你不住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你的因缘最终还是在德山。你且去,德山老人年岁已高,赶快前去。不然错过,当悔恨一生。”义存领命而去,后来在德山果然多有发明,但仍然没有突破最的禅关。
一日,义存与全豁从德山下来,到鳌山寨为寺庙办事。此时正当隆冬,连降几天大雪,使两人无法归山。全豁在店里,每天是吃了就睡,而义存则从来都在坐禅,见全豁连睡几天,实在看不下去,说:“师兄,睡什么!且起来说话。”
全豁说:“你要做什么?”
义存说:“我如今四十好几了,一直参禅却没有个着落,怎不心急呢?”
全豁说:“管他的,师兄,且睡去,你每天坐在那儿,像个村里的土地爷,是否想日后好去骗那些老百姓啊!”
义存诚恳地说:“师兄,我哪里睡得下,用功三十年还未有个入头处,我心里不安稳,可不敢自以为是,不敢自己骗自己啊!”
全豁说:“师兄,你三上投子,九上洞山,我还以为你早已彻悟了。既然如此,你把自己的情况给我说说,是的我代师父替你肯定,不是之处我也代师父为你铲除。”
义存说:“当年我在盐官国师那里,听堂上举色空义,得了个入处。”
全豁摆摆手,说:“不要说这个,再过三十年也不要说这个。”
义存又说:“我又看到洞山的睹水偈说:‘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殊。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全豁说:“也别这样举例了,这样吃别人的粮食,自己终究救不了自己。洞山要你‘切忌从他觅’,你为什么还去‘从他觅’呢?”
义存又说:“去年我请教德山和尚挨了一棒,当时如同桶底脱落一般。”
全豁连连摇头,说“你没有听别人说:从门外收拾来的,决非自家传世之宝啊!”
义存语穷言尽,问:“以后我该怎么办呢?”
全豁说:“以后若要弘扬大教,一一应从自己心胸里流出,将来方可盖天盖地去啊!”
义存终于言下大悟,向全豁作礼说:“今日可谓鳌山证道。虽然,切不可不礼谢洞山、德山二位老和尚。”自此之后,义存终于成为一代朝野共仰的宗师。
明代铁山仁禅师有偈赞这三上投子、九上洞山及鳌山的成道因缘,诗曰:
三回九度太颟顸,到底须寻旧路还。
待得鳌山消积雪,至今平地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