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春风化雨育桃李
(本章字数:6349)
洞山道场法会隆盛,常有千人之众往来参请。除道膺、义存、本寂为一代宗师外,还有一大批弟子,也是铜头铁额,日后皆布化一方,为丛林领袖,成为弘扬洞山禅的中坚力量。
江西抚州疏山匡仁禅师,吉州(今吉安市)新淦人,青年时在吉州从元证禅师出家,后来北上东都洛阳学习经论。哪知他在讲寺里听了半年多的法,忽然觉得在书中一行一行地去读那字句没有意思,要修行,不如少说多行。并且,离开了自己,离开了自己的真心,在他人那里,在他人的语言中所得到的都是假的,因为不是自己的真心啊。当他听到其他僧人传诵洞山‘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的偈语时,心想:‘早就听说洞山禅法天下无比,现在听了他的这句偈语,深得我心!”于是就离开洛阳南下,直奔洞山而来。
当他赶到洞山时,正好遇上洞山早参。匡仁不顾唐突冒昧,刚一到,就站出来问话:“弟子也读了不少经论,也听了不少禅师说法。今天前来,想听听未曾有过的言话,不知师父能不能指教一二?”
洞山看了看他,心想,这个后生家倒也奇特。俗话说,我所欲说者,已出古人口;我所欲作者,已出古人手。他倒有些见识,想听未曾有之言。这可是大言无言,大音稀声啊!于是就答他说:“不诺无人肯。”
匡仁原在元证禅师门下多年,禅门语句,倒也熟悉,只是他并未明白洞山所答之意,又问道:“对这未有之言,还可以用功吗?”
未有之言,就是大道的别名。而用功可至的,则是有为法,绝非自然无为的大道。洞山心里好笑,反问他说:“现在,你是怎么去用功的呢?”
匡仁仍没有悟出此意,说:“现在之时,倒是无法用功。但什么地方能逃得过现在的观照?”
洞山没有理他,第二天开堂时,对他说:“你如果想明白这件事,必须如枯木开花一样,才能与道相合。”
匡仁又问:“一切时、一切处不违背他又怎样?”
洞山说:“这只是功勋边上事,也就是有为法中的事。老僧这里还有无功之功,也就是无为大法,你为什么不来问呢?”
匡仁说:“无功之功,那可是佛菩萨们才有的本事啊!我等凡夫,岂敢奢望?”
洞山说:“你出家为个什么,你这样提问,不怕大众笑话你吗?”匡仁说:“我是感到佛菩萨与大道离我太远了。”
洞山说:“远?不是远,也不是不远。这大道啊,既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匡仁又问:“什么是远?”
洞山说:“你把佛菩萨、把大道放在与你不相干的那一边,当然就是远了。”
匡仁又问:“什么是不远?”
洞山说:“如果你与佛菩萨、与大道再也没有了彼此的分别,就不远了。”
见匡仁还不明白,洞山又问:“无量空劫无人家,是什么人的住处?”
匡仁说:“对这个我可一点也不知道。”
洞山又问:“人还有意旨没有?”
匡仁说:“师父何不问他?”
洞山说:“现在我就问你!”
匡仁说:“弟子确实不知,请师父明言。”洞山知他悟缘尚早,遂不再答话。匡仁也崇敬洞山,就留在了洞山。洞山圆寂前对他说:“老僧未能了你大事,日后你可到别的地方去参请。老僧看你器局弘大,日后当为一方领袖,好自珍重。”
洞山圆寂,匡仁尽弟子之礼后才下山游方。他先参沩山大安禅师,又参香岩智闲禅师,最后终于在岩头全豁门下德谦禅师的启导下见道,终于明白了洞山当时那些话的意旨。
比起匡仁来说,青林师虔禅师则幸运多了。师虔初来洞山时,洞山问他:“你最近从什么地方来?”
师虔回答说:“湖南武陵。”
洞山又问:“武陵那边的道法与老僧这里比起来怎样?”
师虔的回答却甚怪异,他说:“师父看见过北边沙漠中冬天新发出的竹笋吗?”
洞山心里大喜,对侍者说:“传我话去,另开小灶,用香饭供养此人。”但师虔却拂袖而出。
当然,师虔从此就留在了洞山。洞山当时对僧众们说:“这个新到的禅僧,日后会使天下的参禅者奔走参访,苦不堪言”
师虔在洞山也不问法,只找些事做,并在寺院内外栽了千余株松树。一次他在山门外栽松,有一刘姓老者向他求偈,他就以松为题,作了首偈子:
长长三尺余,郁郁覆青草。
不知何代人,得见此松老。
老者拿了偈子,欢喜地呈给洞山看。洞山看了,对众僧说:“记下我今天所说的话 ,此子当为第三代洞山道场的主人!”
一年后,师虔辞别,洞山问他:“你准备到什么地方去?”
他回答说:“金轮不隐的,遍界绝红尘。”——在阳光下不会失去目标,所到之处皆是净土。
洞山说:“好,好,善自保任这种见地。”
师虔礼拜之后,随即便走了出来,洞山把他送到山门,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洞山问他:“你这么一去,总该留下一句话吧?”
师虔说:“步步踏红尘,通身无影像。”他可是把洞山“五位”、“回互”吃透了的,前两句和后两句恰好合璧。但洞山却看着他默然不语。
“师父为什么不快快说!”见洞山不语,师虔就反问一句。
“你怎么如此情急呢?”洞山笑着,一语抹过了他的问话。
师虔连忙礼拜,说:“弟子罪过。”说毕,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师虔在山南府(应为宋代兴元府,今陕西省汉中市)青锉山住庵,隐居了十年。一天忽然记起洞山对他说的一段话:“悟道的人,不要停留在一己之悟中,而要使迷茫的众生普沾利益,不必过于清高自赏。你的骨格太清,就像你栽的松树一样。在山中修行虽然自在,但到了世上,则可成为一株供人遮阴纳凉的大树。”这段话对他的触动很大,他就遵从洞山的指示,前往河南随州,被信众迎住在青林寺,成为一方名师。洞山道场第二任住持道全禅师圆寂后,洞山僧众记起洞山的话,就把他迎到洞山,作了第三代住持。
长安华严寺休静禅师,也是洞山道场锤炼出来的著名人物。休静早在澧阳洛甫山当维那时,就机趣敏捷。一天,他拿着槌子邀约僧人们劳动,说:“上间寮房的去搬柴,下间寮房的去锄地。”这时,首座和尚问他:“罗汉堂里的五百罗汉,又该做些什么?”他说:“当堂不正坐,不赴两头机。”——既不居中间,也不居于两头。这句答语,表明他的见地已卓越不凡,以致于首座和尚竟不知如何应答。后来,他风闻洞山法席隆盛,就前来参叩。
一天,休静问洞山:“学生自感无个理路,未免情识流动。”
洞山见他话中有话,反问道:“你认为还有没有理路可循、当循呢?”
休静说:“我可是认定了那无理之路。”
洞山感到这句分量相当重,就反问他:“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么个顽固情识来的?”
休静说:“不敢,弟子只是据实而答。”
洞山说:“若你是据实而论,那我就据实告诉你吧,你是应该到万里无寸草的地方去(喻心地虽行万里,却无烦恼妄念)。”
休静明知故问,说:“万里无寸草的地方,那可是净土啊,能允许我去吗?”
洞山说:“怎么会不许你去?但去有去的方法,必须就这么样地去。”洞山打了个 手势。休静见机,立即礼拜。
一次,休静与僧众一起搬柴。洞山一把抓住他,问:“狭路相逢时如何?”
休静说:“哪有什么狭路?你看反面,再看侧面,不是都有路么!”洞山松了手,赞叹说:“答得好!答得好!记住我今天的话:日后你往南方弘化,有一千人的道场等着你去住持;如果往北方弘化,就只有三百人的道场了。”
洞山圆寂后,休静住福州东山寺,果然有僧众千余。后来被后唐庄宗徵入辇下,为宫廷说法,虽然显赫,但徒众果然仅有三百。休静禅师又行化于河朔,曹洞宗遂有一支传布于北方。
益州(今四川省成都市)北院通禅师,也是一位奇特之人。曾出峡到澧州夹山,参船子德诚禅师的唯一传人善会禅师,一见面就问:“目前无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这几句是不是和尚说的?”
善会禅师说:“是,是老僧说的。”北院通却不说话,用手掀倒禅床,叉手而立。善会禅师见他来得怪异,起座拈起拄柱就打,他却拂袖而去。
这一去,北院通上了洞山,恰逢洞山说法,正说到:“坐断主人公,不落第二见。”北院通站了出来,说:“须知有一人不合伴。”
洞山说:“你如此见解,已是第二见。”北院通便掀倒禅床。
洞山说:“住手,住手!老兄这般到底为了个什么?”
北院通说:“等我舌头烂了,再跟你说。”
洞山见他如此敏捷,心中暗暗称奇,心想:“这人倒是个人才,只欠开眼,我须方便接他一接。”
北院通在洞山东游西荡了几天,便向洞山告辞,准备南越大庾岭到广东韶州,参礼曹溪六祖塔。洞山对他说:“此行请好自为之。你要留心,在飞猿岭上还有好戏看。” 院通吃不准洞山所言之意,就怔在那里。洞山猛唤他一声:“通上人!”他应了一下,洞山笑着说:“怎么不到飞猿岭上去呢?”
北院通于言下大悟,礼拜说:“我原以为自己早已了悟,目中无人,亏得师父眼明手快,使我真正大彻大悟。”于是就留在洞山,侍奉洞山三年后才下山。后来回到了成都,住持北院,方号北院通禅师。
洞山是洞山道场开山之祖,自是洞山第一代主人。青林师虔禅师是洞山第三代主人,那么洞山道场的第二代主人又是谁呢?他便是洞山道全禅师。
道全是追随洞山的第一批弟子之一,多年来虽未曾发明心地,但却少言寡语,默默地承担着庙里的日常事务。一次他问洞山:“弟子追随师父已有很长时间了,未曾问法,现在请师父垂慈开示。”
洞山笑着说:“你又何须问法?你在洞山所做的一切,不是都为你作了证明么!”
道全说:“那只是弟子分内之事,怎能称作出家人!”
洞山说:“好!那你就问吧。”
“什么是出离生死苦海的法要?”道全和尚的确是问到了大法的根本。
洞山微微点头,说:“你这师兄,没有看见自己脚下生烟吗!”道全豁然大悟。当 时道膺也恰好在旁,说:“终不敢辜负师父印证的这脚下生烟!”——就在此时、此地便是出离生死苦海的法要,又何须脚下生烟,去云游四海呢?如今许多丛林中都挂有“这里入道”或“从这里入道”的匾额,但若非明眼宗师点破,或学人因缘成熟,哪里会悟到这一层呢!
听到道膺的话,洞山说:“步步玄者,即是功到。”“步步玄者”,仍只是有为的功勋位中,尚非无为这根本大法。
就这样,道全禅师豁然大悟,在洞山去世后,成了洞山道场的第二代住持。
在洞山杰出的弟子中,有一位遍参南北东西,八方碰壁,但却能锲而不舍,终于成功的人物,他便是后来住持潭州(今湖南长沙市)龙牙山的居遁禅师。
居遁是江西抚州人,出家后志求解脱。受具足戒后首参翠微无学禅师,在翠微禅院住了一个多月,从未见老和尚说过半个字,心里很奇怪,就问翠微和尚:“弟子来到翠微山已经一个多月,师父没有一句话的指示,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翠微和尚白了他一眼,说:“你嫌少么?这可是向你说了无言的大道啊!”
居遁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又住了一段时间,翠微和尚仍是不言不语,他实在憋不住了,加之求法心切,便辞别翠微和尚,离开长安,徒步来到洞山。
到了洞山,洞山问他:“你从哪里来?”
居遁说:“我从翠微和尚那里来。”
洞山又问:“翠微老和尚那里的佛法如何?”
居遁说:“惭愧,弟子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彼此像哑子聋子一般,从无话说。头一个月,我还如此问翠微和尚,他说是在向弟子说无言大道。弟子实在不明白,所以不远千里前来,请师父开示。”
谁知洞山却不买账,说:“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开示。”
居遁不平地说:“难道老和尚们个个都会装聋作哑吗?真是岂有此理!”
洞山说:“这是由于大道的本身决定的,你又怎么能怪老僧呢!你且去,可以再问问翠微和尚。”
居遁于是又回到长安,这空手来、空手去的三千里路,也真亏了他的脚力好。回到翠微山,心想:“老和尚不说话,是哑巴,可我并不哑,何不去主动问话呢?”主意一定,就安下心来。
一天早参,僧众虽然云集,可翠微禅师坐在禅床上,仍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居遁站了出来,合十问道:“请师父开示,什么是祖师西来传扬禅法的意旨?”
翠微禅师看了他一眼,说:“替我把禅板拿过来。”居遁忙将座下的禅板递了上去。哪知翠微和尚接过禅板,劈头就打。
居遁也不躲避,说:“要打就打,但我所问的祖师西来意到底有没有呢?”
翠微和尚说:“你这长舌鬼,有也该挨打,无也该挨打!”
“世间竟有如此不通人情的和尚,还号称得道高僧。”居遁心中愤愤不平。听说河北真定府临济义玄禅师道风响亮,于是挎了行装,又走到河北。
见到义玄禅师,居遁又提出先前的问题。是啊,达摩西来,传无上心印。六祖之后,经石头马祖,已大行于天下。而国内其他宗派,则在唐武宗灭佛之后,相继萎颓。禅宗的兴盛,必有秘奥,这祖师西来之意,不可不弄个明白。对此,居遁心里明白得很。
居遁问话之后,义玄禅师说:“烦你把蒲团送过来。”居遁忙躬身,把壁边的蒲团送了过去。哪知义玄禅师接过蒲团,劈头就向居遁砸来。居遁仍不躲避,说:“要打任你打,可你得告诉我什么是祖师西来的意旨啊!”
临济禅师说:“看来你这小子是无药可救的了。”
居遁连叫晦气,心想,这里老和尚浪得名头,除了打人,还有什么佛法?听说德山道席隆重,于是又从河北,行脚到湖南。
见了德山禅师,参礼之后,居遁汲取多次问话挨打的教训,心想:“与其他打我,不如我打他,看他有何反应。”于是问道:“弟子拿着莫邪剑,准备取和尚头,你怎么办?”
德山和尚把颈子一伸,说:“砍吧。”
居遁欢呼说:“头落地了!”德山和尚呵呵大笑地回到方丈。
居遁不明,头昏脑胀地又折回洞山,向洞山讲述了他南来北往参请的故事,倒把洞山听得乐不可支。当他讲到德山头落时,洞山说:“请你把德山和尚落地的那个头呈给老僧看看。”此时,居遁才有省悟,便向洞山礼拜,又遥向德山忏悔。
有僧把居遁在洞山省悟的情由告诉了德山和尚,德山和尚说:“洞山老人不识好恶,这小子死去多少时了,救回来有个屁用!”
居遁行经万里,历时数年,不知参叩了多少尊宿,终于在洞山有个入头之处,尝到了甜头,就留在洞山,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每日也随众人向洞山参请。
一日参请时,居遁心想:“祖师西来的意旨是什么?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我白白地挨了许多次打,不明不白太不划算。洞山手段与别的地方远远不同,我何不问他。”于是站了出来,在洞山跟前跪了下去,久久不起。
“你为什么跪着不起来?”洞山问道。“弟子有一个疑问。师父如果不明白开示,弟子永远不起来。”居遁此时,已横下一条心,出家修行,不明大道,不是白白浪费光阴么!
“你就提出来,老僧一定为你解答。”洞山早已看穿他的心事,也是知他缘熟,竟破例应诺。
居遁心中一喜,急忙问道:“什么是祖师西来的意旨?”此问一出,洞山不由呵呵大笑!
“要笑请尽管笑,师父既然已经答应,还请明白开示。”
“等洞水倒流,我就给你说!”洞山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说。这几个字刚一说毕,居遁就言下大悟,一切一切,他全明白了。
为答谢师恩,居遁留在洞山,侍奉了师父八年,直到洞山圆寂后方才下山。后来楚王尊他道德高隆,把他迎入龙牙山住持。开法后僧徒云集,参学如流,八十九岁时才圆寂。
对洞山接引居遁的机用,北宋曹洞宗投子义青禅师有诗赞云:
古源无水月何生?满岸西流一派分。
葱岭罢询熊耳梦,雪庭休话少林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