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成老师:洞山良价大师传(3)

包晓光 转载自 http://blog.tianya.cn | 2013-08-09 07:26 | 收藏 | 投票

 


    第一章 月满千江叩大道  
  
    (本章字数:5558   
   
  
 会稽山下,浦阳江畔。 
  
 连日的大雪,漫山遍野,会稽山林中的鸟,似乎不见其飞,不闻其鸣;浦阳江中的鱼,似乎也不见其游,不闻其跃。 
  
 虽是元宵刚过,山乡却没有半点节日喧闹的痕迹,与平时一样,还是那么的宁静。何况此时入夜已深,乡民们早就睡去。这里又无商旅之道,夜里更是没有车船之行。 
  
 云渐散开,十六的月亮终于躲开了连日的雪夜,在寂静如银天地间洒下了一片清光,与山峦江源上的雪光融成一片,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清泠。 
  
 江边,泊有一叶小舟,在柔缓的江水中轻荡不息。 
  
 “俞兄,为我们山水之谊,请干了这杯。” 
  
 “上人,我虽是一介村夫,但这古越之地,人杰地灵,会稽山下,来游的俊彦不少,哪怕是出家之人,也不论是僧是道,却没有看到上人这般清奇古奥的。” 
  
 “俞兄谬奖,多承见爱。李太白不是说过‘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况浮生如梦,为欢几何’一类的话吗?庄子也早有‘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的警示。所以人生一世,有可为者,有不可为者。小僧出家之前,最好老庄,出家之后,又偏好《中》、《百》,兼习瑜伽,但终未了断。好在云游之时,至湖南药山,受恩师一夕之教,如拨云见日,胸中块垒顿消。原应安禅寺内,钟鼓度日,无奈性好山水,膏肓泉石。幸而恩师不加约束,特许我外出游历,若有见闻心得,再回药山与恩师商量讨教。” 
  
 “上人天性浑成,心地上无牢笼,无窠臼,正好作逍遥之游,小弟亦性好庄子,以之颐养心性,以臻齐物、逍遥之境。” 
  
 “俞兄聪敏豁达,识见超群,且正值英年,何不重拾五经,择一二策论,以取进士及第呢?” 
  
 “上人已出牢笼,又何必劝我更入牢笼?何况天宝之后,山河破碎,内有宦官专制,外有强藩割据,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四朝五十年,君庸臣怯,虽李邺侯、郭汾阳再世,亦无可奈何。且天道无常,天意难测,贞观、开元之治,我辈无缘得见。何况当今皇上初登大位,立即驳斥新政,前年将王叔文贬到渝州,去年又将他赐死。而刘梦得、柳子厚等,亦远窜州县,士子闻之心寒。《易》云:‘知几其神乎!’大唐的气运,看来是江河日下了,小弟又何苦入此火坑呢!孟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小弟穷陋,独善其身还差不多,至于这兼济天下之责嘛,还是让那些贤达们去做吧 。” 
  
 “俞兄高洁,可敬可佩。《阴符经》云:‘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 出焉。’内藏:数、定、生、出四字。晋李康《运命论》云:‘夫治乱,运也;贵贱,命也;穷达,时也。’可见治乱穷达皆有定数。世人不知数为何物,所以仲尼弟子尚有:‘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之叹。唯我佛如来,妙观察世间万法,故对此命数早有慧见。” 
  
 “小弟亦知佛法无边,虽小有参究,但远未入门。庄子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小弟不知圣人不论、不议、不辩之事,敢问佛门有何慧见?” 
  
 “俞兄,庄子之论,的确高远致极,无以复加,惜后继无人,不能进一步发挥其说。魏晋诸公,崇尚玄辩,恍惚于其间,似则似矣,是则不是。《周易》之理气象数,汉儒之后,已成绝响。探究其缘由,都是因为士大夫们爱欲太重,俗务过多,虽然喜爱大道,但仅仅是徘徊门外,左观右瞻而已。如果舍弃爱欲,排遣俗务,专精如一,积以年岁,像这样格物,怎能有不豁然贯通之理!” 
  
 “上人高见,小弟实闻所未闻,但于命数之说,还望略示玄机,以开茅塞。”
  
 江风习习,此时云已散尽,宇宙清朗,群星灿烂,月色如银。这位僧人名德诚,四十岁左右,蜀中人氏,原为成都净众寺僧人,后到湘南参礼药山,为药山惟俨禅师的入室弟子。而这位“俞兄”,姓俞名乌有,年纪略小于德诚和尚,会稽(今苏州)诸暨人。今日城里卖柴归家,恰逢德诚和尚驾舟顺流而下,也是宿世有缘,两人相视一笑,灵犀遂通。于是德诚和尚便邀俞乌有登舟小饮,寒喧之后,便有上面一番言语。 
  
 俞乌有本是书香子弟,祖上败落,他又无心功名,故变卖城中家产,挈妇将雏,在这山边水旁过起隐士的日子。虽小有积蓄,为儿子读书计,自然不敢轻用。平时男樵女织,日子虽然清贫,却也悠闲自在。 
  
 这时,德诚和尚眼光一直落在俞乌有的脸上,这位“俞兄”粗看极为俊秀,细看却眉毛疏淡,印堂灰暗,鼻梁上有一团青气。虽几杯下肚,面上仍未红润,唯有眼内两点睛光,柔和澄洁,无半点尘劳之感。 
  
 “这位俞兄有仙佛之姿,可惜命中劳苦,天不假寿。不过日内当获龙子,名播天下。”德诚和尚心中默默地忖度道。 
  
 “上人,怎么老是看着小弟不语,小弟正在讨教哩。”德诚和尚注视着俞乌有,俞乌有当然也注视着德诚和尚。这位上人形如飞雁,面如麟龙,眼中的睛光总是显得明而不露,藏而不晦。虽然如此,隐隐中却有一股既豪放不拘,又沉稳难近的傲气。“这位上人是得道高僧,极难让人接近,能与他作如是之谈,真是不负今天这片月色和雪色了。”俞乌有心中也在默默地忖度。 
  
 “命数,命数。”德诚和尚心中念头一闪,又说道:“俞兄,我佛如来观三千大千世界,如观掌上之果,佛法如是,世间法亦如是。其要在缘起性空。佛经云:‘法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此法能收能放,即收即放。收则万法皆空,放则万象森罗。所谓命者,乃当人之业命;所谓数者,乃众生业命之合流也,佛法谓之共业。世间众生结集,彼此业命相与感应。就像这浦阳江水,积滴水而成细流,集众流而成江河,江河是滴水积集而成的。这些水滴彼此或推或障,或上或下,或进或退,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又有谁能分辩出此水彼水?众生共业流动之象就是命数,其中曲折隐显,唯有精习佛法,进而悟之方可明了。虽则明了,亦须参照世事与当今之实,方可预断。小僧虽有感知,但久疏世事,远离红尘,故对命数,亦不能确言。” 
  
 这位俞乌有天性极高,且饱读经史,听了德诚和尚这番话后,疑团顿解,不住地点头,说:“上人高论,在下如饮醍醐。无可奈何之谓命,顺时、顺世,乃至遁世,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把握的。《大学》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其后依次为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自天子以至庶人,都以它作为修身的根本。修身之要在正心诚意,只有做到这步田地,才能顺时顺世乃至遁世。没有如此功夫,心中无衡,眼光失察,物欲多累,而想顺世、遁世,都决无可能。” 
  
 德诚和尚默默地看着俞乌有,流露出赞许的目光,说:“俞兄此论甚确,儒家高明之处实非俗儒所能明了;老庄之道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明了,佛法也是这样。没有真参实悟的功夫,哪里来旋乾转坤的能力。士大夫们口谈圣人之道,而实为匹夫之行,于家于国何益?命数之难料,都是为了这一类人。如果人人都成为尧舜,或者都成为巢父许由,天下哪来这么多的闲事!”说到这,两人目光一接,不由得笑了起来。 
  
 这时,山边远远地传来一两声雄鸡的啼鸣,紧接着,东南西北各村的鸡声汇成一片,这鸡声似乎把浦阳江水也振荡开了,水中的月影一漾一漾的,随之被漾开、漾散,漾成一片粼粼涟波。 
  
 “俞兄,今日彻夜之谈甚乐,嫂夫人望兄归来,想必也彻夜未眠,鸡都唱了。啊!俞兄你看今朝的启明星,似乎比往日明亮得多。”德诚和尚顺手一指。 
  
 此时月已向西,晨曦未起,太白星斜挂东宇,熠熠生辉。“此星怎么这般地亮,周围的那些星辰似乎都黯淡多了。曹孟德说:‘月明星稀’,此时此刻倒成了此星明,彼星稀了。”俞乌有自言自语地说道,忽然猛地一拍,对德诚和尚说:“如来睹明星而见道,上人乃见道高人,可否向小弟谈谈当时在尊师处见道的境象呢?何为道?何为见道,对此小弟可是向往已久的了。” 
  
 道可道,非常道,这是当时学道人尽皆明白的道理。既然道不可说,不可想,不可 求,不可得,那修道又有什么意义?大道似乎对修学人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但世间的确代代都有得道的高人,其中的奥妙又何在呢?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 德诚和尚微微一笑,说:“今朝得睹明星,兆头极好,小僧先向俞兄道喜了。至于在恩师处的那段因缘,实在愧不敢言。”提起药山惟俨禅师,德诚和尚眼中流露出敬仰和感激之情。“俞兄,你我二人缘分非浅,小僧之事实不敢言,但赞颂师门,天经地义。恩师道德天高地厚,小僧还是向俞兄介绍一下恩师吧。” 
  
 “上人风采,已足令小弟景仰了。尊师定如天龙,外人难窥首尾,若经上人道来,当如佛乐天音,小弟这里恭听了。”说完,俞乌有敛容屏息,正襟危坐,听德诚和尚讲述从师的经历。 
  
 “恩师乃山西绛州(今新绛县)人氏,幼随父亲到江西南康,十七岁出家。恩师博通经论,严持戒律。一天,忽然自叹道:‘大丈夫当离法自净。’佛云:‘法本法无法 ,’怎么能天天被拘束在芝麻一类琐屑的事情中呢!”当时江西马祖、湖南石头为佛门二大士,恩师便先参师翁石头大和尚。” 
  
 俞乌有接话问道:“马祖当时在江西南康,尊师为什么舍近求远,去湖南参拜呢?” 
  
 德诚和尚说:“俞兄有所不知,恩师当时就在湖南。恩师于岭南潮阳礼慧照禅师出家,受戒却是在衡山希操律师处,与石头师翁同在南岳。” 
  
 “有理,”俞乌有点了点头,说:“石头大和尚的事,我也听了不少。他曾说:‘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真是横空出世,高标云间,如此胸怀境界,实非小智小得,依法循礼之人可望其项背。” 
  
 “正是如此,”德诚和尚说:“恩师才有:‘大丈夫当离法自净’之叹,也才与师翁心意相通。当时恩师不过二十余岁,而师翁要比恩师长五十一年,当时是七十好几的年岁了。” 
  
 俞乌有说:“听说老和尚归西也不过十多年前的事。是了,归于贞元六年(公元七九○年),九十一岁,真是高寿,了不起!” 
  
 德诚和尚说:“年寿倒不足为夸,师翁的禅风确实令人倾倒。恩师见到师翁,开门见山地问:‘三乘十二分教我大体知道,我曾听说南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对此却实在不能明白,请和尚慈悲指示。’俞兄,你可知师翁怎样回答?” 
  
 “对这个‘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话头,我也是耳朵都听得生茧了,却一直不得其解,平时也问过几位法师,却是毁誉不一。诋毁的人说它离经叛道,无凭无据;称誉的人,对它夸大其谈,却说不到要害上。小弟倒想听听石头和尚是怎么说的。” 
  
 德诚和尚笑了笑,说:“俞兄,听后千万不可瞪大眼睛。师翁对恩师说:‘这样说,不是;那样说,也不是;不这样,不那样,统统不是。统统不是,你怎么办?’” 
  
 听到这里,俞乌有真的瞪大了眼睛,不解地说:“石头和尚会说这样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 德诚和尚说:“别说你弄不明白,恩师当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师翁于是说:‘你因缘不在我这里,且到江西找马大师去。’” 
  
 俞乌有说:“这位石头和尚也太怪了,怎么就这样把弟子打发了呢?” 
  
 德诚和尚笑了笑,说:“如果不是这样,就不是我的师翁了。恩师到江西见了马祖 ,仍然问起在石头和尚处的同样的问题,俞兄,你可知道马祖怎样回答?” 
  
 俞乌有又正襟危坐,说:“快说给我听听!” 
  
 “马祖指着自己的脸对恩师说:‘我有时要它扬眉瞬目,有时不要它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的是对的,有时扬眉瞬目的是不对的。你又怎么理解呢?’”说到这里,德诚和尚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俞乌有的眼上。 
  
 俞乌有仍然眉峰紧聚,说:“马祖的话,与石头和尚差不多嘛。”说完,摸摸自己的脸,摇了摇头,说:“禅机深玄,实非我辈所能解。只不知尊师听了这话以后是怎样的呢?” 
  
 “恩师当时豁然大悟!”德诚和尚脸上又露出崇敬的神色,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几个字。沉默了一会儿,德诚和尚又说:“你也许会不相信,就连马祖当时也未必相信。所以当恩师欢呼雀跃,向马祖礼拜谢恩时,马祖说:‘你明白了什么道理,这么高兴,还给我叩头致谢?’恩师说:‘我终于明白了,我在石头和尚那里,如同蚊子叮铁牛——无下口处啊!’马祖笑了笑,说:‘好!你既然明白了这点,就好好护持吧!’”  
  
 俞乌有摸了摸头,仍然不明白,说:“这就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 德诚和尚说:“的确不可思议。恩师在马祖那里修习了三年,回到师翁那里。后来恩师在药山道场开法接众,名动天下。小僧也并非仅仅闻名而去,只是在领会了恩师的神采玄机后,方才俯首贴耳,甘为门下弟子的。” 
  
 俞乌有仍疑惑不解,又点了点头,说:“恕小弟陋质,禅门玄机,小弟委实不解。不过目睹上人英姿,所谈所论,皆为九皋鹤鸣,又不能不信。请问尊师门下,如上人者有几人?” 
  
 德诚和尚眨了眨眼,说:“恩师平时不喜言辞,只随人机缘,点拨一二而已。我平时云游在外,对师门也不甚留心,不过师兄宗智是个人物,年纪与小僧相当,也与小僧谈得来。还有去年新来的小师弟昙晟,六岁时出家,以后一直在百丈山怀海和尚那里参学达二十年之久,今年不过二十七岁。也是因缘不在百丈和尚那里,二十年来,连百丈和尚这位马祖门下的第一高足都拿他没法,灰心之余,便改换门庭,投到了恩师门下。据我看来,这位昙晟师弟,以后的成就当不让于宗智师兄。” 
  
 说到这时,会稽山脊上透出万道霞光,这霞光是那样的强劲,把山野上的雪,连同浦阳江水,一并染得五彩斑斓。山林中的雀鸟也纷纷醒来,用它们那欢快的鸣叫,迎接多日来的第一个晴天。 
  
 “上人,我该归家了。不瞒上人说,山妻早怀上了第二胎,近日就要生育。”俞乌有忽然忆及此事,顿时慌乱起来,说:“今日幸遇高人,实乃三生有幸。这一夕话,够我终身参究的了。晨冻得紧,还请上人移锡寒舍,小弟当重备水酒,为上人洗尘。”说到这里,立刻感到寒气袭人,身上不由哆嗦起来。 
  
 “小僧不是早就请俞兄归家吗?”德诚和尚笑着说:“我还要到府上去贺喜哩!”  
  
 “贺喜?”俞乌有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着德诚和尚,心里充满了疑惑之情。

 

 

 

 

 

个人简介
每日关注 更多
赞助商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