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文大学(深圳)首任校长徐扬生/作
冯学成先生要我给他的大作《禅说庄子》系列作序,我是诚惶诚恐,不敢答应的。一方面因为我不是这行的专家,对中华文化只是一个爱好者而已。兴致来了,茶余饭后,与学生后辈们侃一侃还行。要为此宏恢大作作序言,实不敢当;另一方面,大凡一本名著,作序者常常是高官名仕,自惭不在其列。那些序言常常是官样文章,洋洋洒洒,不知其意,不仅于书没有增色,而且给人以互吹互擂之嫌。所以,我一贯不为人作序,自己的书也从不请人作序。
春天里的一个早上,细雨霏霏,我坐在香港家里看海。冯先生来短信了,提及写序的事。他说“写序之事本应在因缘之内,相识相知方可为”“我本体制外之草根,不善攀缘,在外少存交游,故而不敢妄求为我书作序之大方之家”。我十分赞同冯先生的话,写序话为因缘之事。想来我对庄子的欢喜,对作者的印象,对年轻学子聊聊在现代学习庄子的意义,恐怕也不好推辞。这就是我最终还是答应冯先生来写这个序的原因。
大家熟知,大凡在内地召开学术会议,主持人或一开始出来讲话的,常常是一位有份量的大官,介绍出席会议人员,欢迎各位来临。而同样的学术会议若在香港举行,我们一般邀请一位学生(更多的是一对男女学生)来主持会议,介绍来宾,介绍会议,天南海北聊一聊,一场严肃的学术会议就这么轻轻松松开始了。如果我们把一本书比作一次学术会议,那么“序言”就好比是一开始出场的那位致欢迎词,介绍来宾的主持人。我这个序言,姑且就当作那位香港学术会议上的学生主持,大家会曲谅其无知,外行,肤浅及幼稚吧。
(一)
我喜欢读书。读书的重要性不在于读多少书,而在于读什么书。我逛书店,常常逛了二、三个小时后,还找不到一本书而离开书店,家人朋友常常责问我,你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我说,买一本不应该读的书回家去读,不更浪费时间吗?所以,我读书是很“挑”的,要读好的书,一流的书。
《庄子》就是一部超一流的书,是一部奇书。曾经有一位美国华人问我,对年轻华人后代,如果要求只读一本中国文化的书,应该读什么书?我说,“《庄子》”。两本呢?“就读《庄子》和《唐诗三百首》”。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但这说明了我对庄子的欢喜。我对庄子的欢喜,回想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缘由。
首先,是庄子的“文学性”。一开始吸引我的就是庄子的文学性。他讲的内容不仅有思想,有哲学,也有很丰富多彩的故事和神话,文字极其华丽,想象无比广阔。诸子百家其他著作,都很经典,都是不朽的著作,充满了大智大慧。但多数比较抽象,比较枯燥。读那些书,很像一位手执教鞭的父亲,站在你的面前对你讲人生哲理,你在对面坐着,一句句记下来,你也承认他讲的都对,但不乏有被迫而敬畏的感觉。庄子不一样,读庄子的书,更像与一位朋友在交谈,你没有一定要听从他的压力,他会像朋友一样告诉你生活的智慧,生动有趣,妙语连珠,很多成语出自于庄子就是其“文学性”的一个佐证。
第二,是庄子的“自然性”。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我欢喜庄子重视“天”与“天道”,这个“天”,不是sky, 是“自然”。愈多看书,愈走得远,愈活得久,愈觉得人的渺小。现代世界许许多多的灾害都是人酿成的,人对“天道”“自然”的违逆和忽视,最后是要人类自己来负责的。所以,我是赞成庄子的“人不助天”的观点。庄子的自然性,还体现在对事物的“顺其自然”的观点,这里“自然”不仅包含了“原由”(规律),而且包含了时间、空间的因素,凡事是有规律,有“因”的,与时空有关。同样一句话,早说了十年,可能就要被抓起来坐牢。如果十年以后再讲,人们会视若圣明。所以,过于执着不如顺其自然。也就是说,“时不至不可强生,事不究不可强成”,或者像易经中讲的“君子待时而动”。
欢喜庄子的另一个原因是庄子的“独立性”。庄子不仅在观点上与其他诸子百家独立,而且很少“功利”主义。其他诸子百家的著作,以及两千年来文人学者的论著,似乎大部分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些文章论著的主要目的是为帝王统治服务,这是历代中国文人的共性。读书的主要目的是为帝王统治贡献自己的才智。北宋最有才的三个大家,苏东坡,王安石和司马光,最后都去做官了。何况现在的学者教授?庄子却不一样,他是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人们不要去做官,要有自己独立思辨能力。庄子的“独立性”还体现在对任何人不搞个人崇拜上,其他的诸子百家以及后来的学者,好像都在“尊”一位“师”,即使像子贡这样聪明自负的人,也不敢超越夫子,一再强调“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也。”庄子与他们很不同,始终保持着一个独立的智者形象。这种“个人崇拜”是中华文化的一个特征,是有文化缘由的,是为什么在我们中国那么难出现“独立的知识分子”和“知识创新”的根源之一。
(二)
读庄子,对今天到底有什么意义?
首先,理解庄子的思想对真正了解我们祖国的传统文化十分重要。五千年的中华传统文化到近代一百年被抛弃得所剩无几。这一百年来对传统文化的浩劫主要有三场。一是五四运动。五四运动有其积极意义,比如说新文化运动。但客观上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很大,五四运动就是全盘否定传统文化、全盘西化的那批知识分子以胜利而告终的。其实那些知识分子撰写的介绍西方的书,现在看来有的是从日本留学时看到的,有的是从上海租界里出版的一些西方的东西,比较肤浅,更谈不上系统全面。但其实际效果却是确确实实地冲击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二是文化革命,这当然大家都知道。我看到在我家园里烧了许多字画书籍。后来的多次运动,如“批林批孔”也是如此。全盘否定传统文化导致了几代人缺乏对自己民族的认同和对道德的坚守。三是最近三十年的经济建设。这三十年建设对国家对人民十分重要,但许多地区对传统文化的破坏十分严重,这次不是烧书,是拆城,拆文化古迹。我的家乡在浙东,几千年积累下来的文化古城,现在看上去像一座“新城”,与其他的“新城”差不多,没什么特色。现在国内的城市看上去都差不多,像“新城”,没自己特色。大家试想,如果在欧洲的某个城市,比如说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突然间把城市的大部分都拆掉重建为一座新城,大家感觉怎样?还会有人去吗?我想,如果庄子活到今天,他大概是不赞成这么做的。
其次,读读庄子,能使我们静下心来。在一日千里的社会发展中,保持清醒的头脑,避免急躁,避免浮夸。我们国家因为走过弯路,现在正逢盛世,抓紧时间搞建设是应该的。要有紧迫感,不等于我们可以浮躁。内地来的一些教授,到我办公室时常常说很羡慕我,还能静下心来做点研究。其实我每天做研究的时间也少的可怜。我去国内的大学和研究所看,做研究的主要力量是年轻的科研人员,有名望的大教授基本不做研究。年前去中科院北京的一个研究所,看到一位老院士还在自己办公室写论文,惊讶之余不禁敬佩万分。我常说现在的大学和科研所里,“大和尚”都去化缘了。“小和尚”在那里念经。浮躁情绪到处可见。读读庄子,或许能使我们从这些忙乱、急躁、忘形、强求中静下心来,多点恬淡与智慧,少点急躁与怒气,从这条匆忙的急流中,哪怕是短暂地静下来一阵子,回归到宁静的思考和精神创造中去。
(三)
冯学成先生写的庄子与别人不同。他是从禅说起的,这有他的道理。冯先生是一位传奇性人物,早年下乡插队,后来又坐牢,一生坎坷,他自己的说法是,所有“发达”的路都堵上了,只有那条读禅,读老庄,读古书的路是通的。其实,我看冯先生还是很幸运的。第一,他一直在“体制外”,虽然艰辛,但没有人来干扰他,使他能够潜心研究那些他喜欢的东西。钱钟书先生曾经论及过治学,“大抵学问,乃荒江野老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现代做研究的,尤其在“体制内”,谁能做到这样?所以,只有像冯先生这样的“荒江野老素心人”才能潜心写点有价值的东西。第二是冯先生在他坎坷的人生路上幸运地遇到不少高僧大德,在那特殊的时代,他才能有机会与那些高僧大德学习探究,这些人到现在即便还在世,大概也不是那么容易接近,更谈不上讨论深究了。第三是冯先生不善攀缘,不善交际。我记得泰戈尔讲过,“他是有福的,因为他的名望并没有比他的真实更光亮”。如果冯先生在社会上有头有脸,到处应酬,他哪有时间来写这么多本庄子的书?这正如庄子所说,“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
我读冯先生的第一本书是《碧岩录》,这是一本很难懂的佛学书,他居然把它讲得如此通俗易懂,我觉得很了不起。后来读他的《禅说庄子》,每次看他的书,心里都是急急地想看下去的。那天他给我刚写完的《刻意》《缮性》的打印稿,我拿到家里埋头就看。我记得那天特别热,我的汗衫都湿透了,我也感觉应该去换一件,但还是舍不得停下来看完他的书。他的书为什么这么吸引我呢,这里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原因和一个比较特殊的原因。
比较明显的原因是《禅说庄子》能够非常通俗易懂地把庄子与禅宗并列起来一起讲,庄子思想与佛教思想交融在一起,互为映照,十分有趣。另外,他是“意译”,不像有的庄子的书是“直译”,与时代、时事、社会及每个人的生活紧紧相连。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很“活”,不是“死书”。能把几千年前的庄子讲的这么“活”,这么不同凡响,一方面是出于作者的学识功底,另一方面是来自作者的生活练历。
一个比较特殊的原因是他的书引用了许多语言、例子和术语与他在文革后期的中国底层社会的经历有关。我本人也曾下乡插队,所以看到他写的这些文字都很亲切。那个时代我们没有书读,有的就是上面发下来的领袖著作,年轻时对知识对书本的渴望,就像海绵吸水一样。没有书读怎么办,就把著作的注释部分都仔仔细细读下来。所以我们这代人对文学历史哲学的学习是这样开始的。而从冯先生的书能够清楚地看出这种苦涩的痕迹。看冯先生的书,就像与一位走了很多很多路的老人聊天,平静而淡然地讲述那些有趣的故事,没有大喜大悲,没有激烈亢奋,有的是恬淡悠闲,有的是清静舒适,这恰是我最喜欢的。
(四)
虽然我在这里向读者推荐这部书,但如果有读者问我,这本书究竟好在哪里?我可能很难回答。不仅因为我是一个外行,一个“学生主持”,而且,因为大凡对欢喜的东西一般都说不出“好在哪里”。谁能说出王羲之的《兰亭序》好在哪里吗?我们常常对不欢喜的东西可以给出很多理由,但对欢喜的东西,即使能够说出一些理由,也都显得苍白无力。对庄子是如此,对这本书也是如此。所以,还是让各位读者自己去感觉吧。
很多年前看过一幅石涛画的“笋”,很是喜欢。旁边有一首诗,“出头原可上青天,奇节灵根反不然。珍重浑身白如玉,白云堆里万峰边。”我想用这首诗来看庄子,看这部书,看作者,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是为序。
徐扬生
二零一三年初夏于香港听涛雅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