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陈词滥调

赵峰 原创 | 2014-11-29 14:18 | 收藏 | 投票

再说陈词滥调

 

今天的学生小组作业演示中,提到什么主义什么主义,我又想到了“陈词滥调”。于是借机发挥一通。

美国经济学家,新制度学派主要代表人物加尔布雷斯(Galbraith,John Kenneth)(19082006 )在其《丰裕社会》中提出过“传统智慧”的说法。加尔布雷斯之“传统智慧”,指经济学中我们习以为常的某些曾经正确,似乎正确的思想、观念或者原理。因为曾经流行,因为大家习以为常并普遍接受,我们会不假思索地认同它,利用它。有了“传统智慧”,沟通似乎变得更有效率,更加快捷和方便。针对某种具体情况或者特定现象,当人们用“传统智慧”来加以评价或者描述时,持有相同观念体系的人们会心领神会。不同观念体系的人们会认同和接受不同的“传统智慧”,由此,“传统智慧”成为思想斗争的有效工具。在某种意义上,特定观念体系中“传统智慧”类似于“黑话”。不同观念体系的人们利用各自“传统智慧”交流,就是鸡同鸭讲。问题不仅在于“传统智慧”是否可以成为有效的沟通工具,而在于,那些曾经“正确”的“传统智慧”不一定正确,不一定合乎逻辑,不一定反映事实,不一定具有智慧。它们之所以成为“智慧”,也许只是因为大家都相信它们“正确”。比如,比如经济学的厂商理论中,“完全竞争市场”被认为是效率最高的市场结构,是市场有效性的代表。这样的观念是进入经济学世界的人们都接受和认同的。微观经济学的很多东西,就建构于这一理论基础之上。事实上,就“完全竞争市场”内涵的条件而言,完全竞争条件下既没有竞争,也就谈不上效率和效率改进,谈不上进步也谈不上变化和发展。因此,“完全竞争市场”这一传统智慧并不智慧。在经济思想史上,一般将斯密说成是“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代表”,这一判断也成为一个危害深远的“传统智慧”。说斯密的理论吻合新型资产阶级的利益倒是没错,但他的理论研究却远远不是为资产阶级代言。斯密憎恶贪婪,而他那个时代的资产阶级正是贪婪的代表。在传统教条而腐朽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更是到处充斥着各种“传统智慧”,如“社会主义优越性”,“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等等。姑且不论这些说法对不对,但你碰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就想当然地认为是这样而不思考是否真的这样以及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问题。

对于思想的发展和观念的进步而言,“传统智慧”的问题还不仅仅在于影响沟通和妨碍正确认识的形成,而在于其存在本身就阻碍着认识。在这个意义上,我将加尔布雷斯所说的“传统智慧”叫做“陈词滥调”。加尔布雷斯所说的“传统智慧”似乎还有智慧的含义,只是已经成为传统,而我所反对乃至憎恶的“陈词滥调”,不论其是否曾是智慧,其在当下的存在却只是知识进步的拦路虎和绊脚石。我们可以这样设想一个情景——讨论一下中国近几十年来的经济增长。本来可以挖掘出推动中国经济增长的国际的国内的,技术的政策的,财政的货币的,教育的文化的……种种原因的,这样的探讨,应用理论,结合实践,是有助于我们的知识的形成和思维的进步的。如果这时“陈词滥调”冒出来——说一千道一万,原因在于社会主义优越性——一棵老鼠屎就坏了一锅粥。这样的结局有些夸张,但是,将这样的情境往前挪十几二十年,尤其是在某些适于“陈词滥调”复活及滋长的特殊阶段,则完全有可能。在某些特殊背景下,一些确确实实弱智和反智的观念,会堂而皇之登堂入室,冠冕堂皇招摇过市。比如,就在不久之前,就有恬不知耻的“学者”宣扬——爱国就是爱党,爱党就是爱国。这是那个世纪的木乃伊复活啊!“陈词滥调”的存在,对“陈词滥调”的认同、应用和依赖,会使我们自动放弃批判,抛却思考,乖乖接受既成的观念,乖乖服从主流的舆论。长期以往,人们将不可避免地失去批判的精神,丧失思考的能力。失去批判和思考,人也将失去人成为人的特质。这才是“陈词滥调”对人类存在和发展可能产生的毁灭性的影响。

 

我之所以如此耸人听闻地讨论“陈词滥调”,因为我脑海里浮现了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1975)冷峻的眼神。汉娜·阿伦特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最具原创性的政治理论家之一。她原籍德国。作为犹太人的她在纳粹统治期间受过迫害。她曾经被装上列车,被运往集中营。只是由于某种机缘,她才逃离死亡征途,没有成为肥皂加工厂的原料。由此,她对纳粹的仇恨不仅是民族的,更是个人的。逃离德国后,她到了巴黎,参与过犹太复国主义运动;再后来,她到了美国,成为大学教授。汉娜·阿伦特的研究,以反思和批判极权主义为主题。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对阿道夫·艾希曼的审判成为犹太人世界的一件大事。艾希曼是前纳粹高官,就是他负责组织死亡列车将犹太人运往各个集中营。艾希曼被称为“死刑执行者”,在他手下,有几百万条人命。汉娜·阿伦特就曾经上过他的死亡列车。二战后,艾希曼逃亡南美洲。1960年,以色列秘密警察在阿根廷将艾希曼抓获。1961年,以色列政府在耶路撒冷公开审判艾希曼。阿伦特作为学者和记者,前往耶路撒冷旁听、纪录和报道这次审判。

在阿伦特的心目中,那个杀人魔王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恐怖的恶魔啊。至少他应该是个恶魔。可是,在审判现场,玻璃罩后面的那个被审判者,却是那样的猥猥琐琐,唯唯诺诺,他是那样的神情恍惚又是那样的鬼鬼祟祟,他是那样的眼神迷离又是那样目光游移。阿伦特感到恶心。想象中恶魔竟然是这样一只令人厌恶的老鼠。她似乎失去了报复的欲望,失去了恨意。谁会去报复一只老鼠,谁会去恨一只老鼠呢。旁听艾希曼的辩护,阿伦特在恶心的同时领会到某些具有哲学意味的东西。艾希曼的语言,就是一套一套的纳粹的陈词滥调。他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公务人员,他的工作就是执行命令,完成任务。他每做一件事都体现着某种意志,但那不是他的意志,而是纳粹的意志。他用纳粹的观念来组织自己的思维,组织自己的语言,也组织自己的行动。在纳粹的意识观念之下,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都具有充分的合法性。由于这种合法性的不可置疑,无需置疑,他从来没有思考过他所接受的命令,他所领会的精神,他所完成的工作的真正意义。他整个的精神都已经被彻底体制化了,纳粹的精神和意志就是他的精神和意志。他无须思考,无须作出任何判断。他只是希特勒杀人机器上的一个部件。作为一个部件,他没有自己独立的存在意义。当然,作为一个公务员,放弃自我存在就是最好的存在。所以循规蹈矩而兢兢业业的艾希曼其实还是一个优秀公务人员。他在高效地杀人。杀人是他的工作,就像填写表格是办公人物的工作一样。阿伦特说,个体的平庸造就了一个民族的罪恶。她将这一切叫做“平庸的恶”。这样想来,阿伦特似乎对艾希曼彻底失去了恨意。恨一个人是没有意义的,哪怕是这样一个杀人魔王。对阿伦特来讲,艾希曼审判的意义似乎在于给人类社会提供一个反思和批判的机会。

阿伦特所说的“平庸”,应该就是个体对自我的主动放弃。在陈词滥调的庇护之下,人们主动放弃了批判和思考,成为某种思想或者观念的奴隶。陈词滥调的最大危害,就在于它诱惑人们放弃思考,放弃使人成长为人的权力和机会。这种危害在历史上多次呈现。纳粹之后,斯大林时代,以及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同样是一种集体的癫狂,同样是集体对批判和思考的整体抛弃。思考首先是个体的行为,放弃思考也是这样。相信思考使我们保持独立和自由,思考也使我们作为人而成其为人。这样,防范和拒绝陈词滥调,也就成为思考着的个体的责任。——我们每个人都在前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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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经过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的。 ——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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