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祖母河的故事
李汉荣
近来有一点忙，错过了央视、湖北卫视刚开播的纪录片《汉江》开头几集，听看过该片的人都说好、很好、很有感染力等等，今天急忙上网搜视频，想赶快看看，没见到纪录片的视频，看来有关知识产权保护法规得到了落实。倒是看到了湖北卫视发布的对该片的宣传片，不长，但很好。本来在今年五月初，夏骏总编导一行曾来汉中试映该片，征求意见，也邀请了我，但我当时有事在外地，愧对夏导，实际上也愧对自己，错过了先睹一快的运气。
我这个住在汉江边、喝着汉江水的人，名字里又带着个汉字，却频频与《汉江》擦肩而过，这里面有什么玄机吗？我想，玄而又玄的玄机是没有的，我最朴素的想法是：可能是汉江就在我身边的缘故吧，不用急，想看她，听她，随时，转身，就看见她了，她温婉地、深情地守在我们身边，躺在那古老的河床上，偶尔翻个身，又如从前那样，身子靠着我们，目光看着我们，用她那不变的方言，念叨着我们。
是的，她就在那里，大前天在那里，前天在那里，今天在那里，明天、后天、后外天、以至后后后外天，她注定都在那里。汉江，她一直在我们身边。
一条躺在我们身边的江，我们似乎很熟悉她，我们随时走向她，浣衣、捕鱼、洗手、濯足、采野菜，拾地软，放牛羊；在芦苇荡里捉迷藏，在人世短暂失踪忽又重返人世；或跳进波心，做浪里白条，与鱼虾同游；或掬水在手，小心捧着这来自无尽沧浪里的一点晶莹，此时，汉江就安卧在我手里，亿万年时光和涛声，在掌心里，渐渐化作我的手纹……
是的，我们似乎很熟悉汉江；然而，我们真的熟悉、了解汉江吗？
老母亲在身边，在家里，再熟悉不过的是自己的老母亲，然而，我们真的知道母亲吗？你真的知道她的一生一世吗？你见过你母亲童年的样子？你见过你母亲还是小女娃时她与别的女娃踢毽子的样子？她打秋千的样子？她第一次初潮时惊恐和慌乱的样子？她受委屈流泪的样子？你见过你母亲做姑娘时的样子？她静夜里看着牛郎织女发呆的样子？她看着涨潮的天河和密密麻麻的星星，被谜一样的上苍震惊得如醉如痴而百思不解的样子？她做少妇的样子，她走夜路手里握起小石子为自己壮胆的样子，她孕育你分娩你为你受苦却为你欣喜的样子，她锄地的样子，她洗衣缝衣的样子，她走路时的背影，她的侧影，她背过人悄悄抹泪的样子，她后来的关节炎，冠心病，以及被妇科病折磨的痛苦的样子，以及因为终生辛苦不停做手脚活而变形了的手指，大拇指都弯曲了，你注视和抚摸过那辛苦的手指？母亲的三千青丝变成白发万丈，你梳理过那白发？你细数过那白发？你数得清吗？你数得清这个夜晚的落雪？你数得清一个人一生的积雪？你那受苦受难又重情重义的母亲，她的身体，她的内心，她的情感，你都知道吗？你能知道多少呢？
直到母亲走了，我才知道，我以为最熟悉的母亲，却是我知道和了解最少的，其实也是最不熟悉的。母亲是河，我们只是河边的孩子，母亲走了，化身为一望无际的沧海，而我，只能站在海边，看海，看她的蓝和深蓝，它的永恒的波动和起伏。母亲走了，她化身为海，而海，不仅越来越不熟悉，而且越来越神秘，越来越遥远，很快变成往事和传说，迷茫、无解、浩瀚。
母亲活了八十多岁，八十多卷书，我实在没有读懂几卷，细想，可能一卷都没读懂，甚至连一页都没读懂。现在回想母亲，觉得对她啥都不清楚，无论她的经历、她内心的愁苦、焦虑、牵挂和温情，她的信仰或迷信，她对生的留恋和对死的害怕与冥想，我都一无所知。现在回想和回望母亲，无论在她生前和身后，我们都不熟悉她，更不了解她，我们望她，只望见一片苍茫。
我这里说的是真话，是真实的感受。对母亲，我们不说假话。
八十多岁，不算久远，却如此深沉，寂静如谜。
那么，面对一个八百岁、八千岁、八万岁、八百万岁、亿万岁的事物，你几乎就是面对“永恒”和“无限”，这古老之物身上蕴藏着多少沧海桑田的往事，蕴藏着多少奥秘啊。
这时，让我们轻轻地叫一声，汉江，然后，我们走向汉江。
这条我们似乎最熟悉的，就躺在我们身边的河流，我们再来看她，会发现，我们对她知道的太少太少了，就我本人来说，除了知道诗经里、唐宋诗词里吟咏汉江的几十首诗词，几个故事传说，几支民歌，除此之外，我对她的源远流长波澜壮阔的历史和文化积淀，我几乎一无所知。
就像，我似乎很熟悉我的八十多岁的母亲，但是，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年龄和几件大一些的事情，而对她一生的遭逢际遇和内心情感，我几乎一无所知。
而汉江，她已经有多少岁了？据考古证明，“汉江是地球古老生命的重要发祥地。汉水是中国最古老的大河，在自然年龄上比长江黄河还要早七亿多年，堪称中国的‘祖母河’”。汉江也是人类重要发祥地。这里是世界东方从距今100万年到五万年的古人类演变完整链条化石群的所在地。汉水流域古人类演变完整链条化石群的发现，彻底改写了人类起源于非洲的一元论历史，使汉水流域成了人类当之无愧的摇篮。汉水流域是中华民族的重要发祥地。据吕思勉、钱穆和石泉等人的观点看，古代民族的得名往往是他们居住的地区。古老的华夏民族主干最早就是生活在汉水流域。汉水流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三皇在这里留下了“伏羲画八卦”、女娲补天、神农尝百草的神话。中国最美丽、最古老、最有影响力的神话传说牛郎织女、嫦娥奔月、汉水女神、大禹治水等在这里诞生（据学者潘世东相关文章）。从此，由汉水灌溉发育，终于有了汉王、汉朝、汉人、汉语、汉字、汉族、汉服、汉子、汉学。
面对这样一位老祖母，我无限地谦卑，我没有丝毫侃侃而谈的资格，我只觉得自己浅薄无知。
有一位作家评价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作品的丰富、深沉和复杂，他这样说：莎士比亚就是无限。
就我的理解，一个作家再伟大，他也只是在呈现他的时代的生活和心灵的同时超越了他所身处的时代，并隐喻了普遍的命运和人性。但他毕竟不是大自然和历史本身。他不可能涵盖人的全部，更不可能涵盖大自然。因此，再伟大的作家都是有限的。
大自然和人类历史本身，才是真正的无限。
汉江，我们的祖母河，她涵盖了大自然和人类的历史，灌溉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史和心灵史。
什么是无限？汉江就是无限。那么，让我们走进汉江，走进《汉江》，让我们聆听时间，聆听历史，让我们聆听祖母的故事……
（潘世东转载于汉中传媒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