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的选择
当小翠说她不考研，准备就业的时候，我有些不解；当她说她的职业选择是做(人寿)保险时，我更加诧异了。
“为什么？！”我的质疑意味着否定。
这下轮到小翠诧异了。她像做错事一样不知所措，目光游移在脚尖的地面上。
对专业术语叫做“保险”的这种金融模式，在我尚不明白其内涵之前，就对其充满恐惧和厌恶。少年时读那些批判资本主义的残酷无情和资产阶级的自私贪婪的连环画时，对保险蕴含的邪恶有些些了解。比如撒谎，诈骗，谋杀，伪证，等等。一本描写七十年代日本人生活的连环画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小职员贫困潦倒，面临严重的家庭债务负担。某次外出，看到一个理发师开车撞死人后逃逸。小职员买了人身保险，然后去敲诈理发师。理发师无奈之下，用刮胡刀割断了小职员的喉管。这样一个血腥的故事，其本意是要揭示资本主义制度的冷漠和残酷，而我却同时看到了保险机制所催生并放大的人性的邪恶和贪婪。是的，邪恶和贪婪是人的本性，但它看被某些外在的因素所催生并放大。
后来看电影，看小说，看其他艺术作品，凡是涉及保险，总有贪婪、自私、欺诈和虚伪。作为一种金融业务的保险，建立在大数定理之上。根据概率测算出的费率可以将损益放大到数十数百数千数万倍之多。由于巨大的杠杆作用，人们的贪婪之心可能被激活，被发酵，被放大。于是原本出于保险目的的保险可能发展成为一种投机，甚至是赌博和欺诈。在很多情况下，保险与彩票及赌博成为具有相同恶劣性质的行为。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在保险的世界里无奇不有。当然，这些邪恶和丑陋并不仅仅存在于保险世界里，但至少艺术作品向我们揭示的是，保险是这类邪恶的重灾区。
这种认识也来自生活中的观察和体验。有人说，人的一生总是避不开死亡和保险。对死亡一生只会相遇一次，而保险却几乎每天都会相遇。在人行道上，在会议场所，在办公室，甚至安坐在家里，人生处处有风险，也就处处有保险推销员。与你搭讪最多的，就是保险推销员；你接到最多的骚扰电话，也来自保险推销员。保险推销员的兢兢业业令人钦佩，他们的巧舌如簧让人咋舌。据说保险是最锻炼人的行业，一个人可以在保险业中取得成功，就可以在任何行业中得心应手。当然，保险有其存在的积极意义——当然这样的判断也适用于其他金融模式，比如次级贷款或者衍生金融。但是，在现实的保险市场上，保险推销员所关注的只是你的钱财，而不是你的福利——当然这样是任何营利行为的本质。保险机构会不断推出各种“产品”，保险推销员会不遗余力地为你设计各种方案，直到将你的钱财榨干。在你的钱包还有潜力可挖的时候，保险推销员会一直将你奉为上帝；而当你没有什么油水可榨的时候，你的存在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而万一不幸发生，真正需要理赔的时候，你将成为累赘，他们会避你如瘟疫。
前些天在断断续续地阅读哈佛大学伦理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的《金钱不能买什么》。这本书讲的是市场经济条件下金钱对社会生活的全面渗透和腐蚀及其带来的社会伦理道德观念的变化。其中讲到保险，讲到人寿保险中为生命定价的问题——为生命定价，被桑德尔定义为腐败。桑德尔所讲，有的发生在我们的世界，有些更加“先进”的东西，可能会发生在我们这个世界的未来。很多大公司为员工购买人身保险，被保人并不知情。一旦员工离世，公司可以得到大笔保费补偿，而遭遇灾难的员工家属从中一无所获。这不仅是为生命定价，而且是将他人生命作为一种牟利的工具。在法律或者学理意义上没有问题的行为，不一定吻合人们的伦理和道德诉求，从而不一定能够在人们的情感上得到认可。资本家既利用工人的生命赚钱，还利用工人的死亡赚钱，这是人们在情感无法容忍的。
据桑德尔所讲，最早的生命保险是与赌博联系在一起的。从十七世纪晚期开始，在伦敦的劳埃德咖啡馆——当时的海事保险中心，总会聚集一些赌徒。有的人为自己远航的船只投保，而有些人则为一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件投保。很多人办理了并不属于他们的船只的保险，期望这些船只在海上沉没以便获利（期望有错吗？期望是一种邪恶吗？）。一次特别无情的人寿保险赌博与八百名德国难民有关，他们在1765年被带到英国，然后被遗弃在伦敦的郊区，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住。于是，劳埃德咖啡馆的投机者和保险商就打赌这些难民会有多少在一周之内死去。投机者并不是这种人道主义灾难的制造者，他们只是利用了一次可以利用的投机机会。但是，这种赤裸裸地蔑视人性，还是让人们感到恶心。因为人寿保险所内涵的邪恶和丑陋，很长时间以来，在很多国家都是被禁止的。除英国之外，很多国家在十九世纪中后期之后才在严格限制下允许其存在。
桑德尔对“金钱不能买什么”的判断反应出他作为伦理学家严肃的道德诉求和深沉的忧世情怀。包括他对生命保险的怀疑和批判。桑德尔也试图结合经济学来对相关伦理问题提出更具现实和逻辑意义的分析，但他的一些判断在现实的意义上是缺乏充分说服力的。仅仅因为“对生命定价是对生命意义的一种腐蚀”来否定生命保险存在的合法性，就显得有些牵强。不过，桑德尔的激情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
小翠低着头不说话。但我知道我的“苦口婆心”对她没有什么触动。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开始关注小翠的微信空间。
她在介绍她所参与的保险业务的性质、特点、意义；她在讲她参与业务的流程、收获、心得；她在讲她从前辈身上学习到的东西及自己的体会；她在讲她对这个行业未来发展的期望……
渐渐地我感觉到，小翠对这个行业是有着真切的热情和兴趣的，不管她选择进入这个行业是否冲动，但至少目前的情况表明她对这个行业是怀有希望的，她对自己也怀有希望。
慢慢地，我对小翠的选择有了认同。
也许，在这个行业中，可以期待小翠更好的成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