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愉的牛马

党双忍 原创 | 2015-12-16 22:33 | 收藏 | 投票

    我大姐党桂岭已是“古稀”之人。在百岁父亲面前,大姐是孩子,是年轻人。这几年,大姐常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有不少故事,我们想听、爱听。大姐的大女儿美丽与母亲常年生活在一起。最近,美丽将妈妈常讲的故事整理成文字,并将这些文字交给女儿雪梅。大姐的孙女雪梅,用心加工整理,终成《欢愉的牛马》一文。

 

除毛主席之外,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只有我大(也就是“我的父亲”)。我大的一辈子,历尽沧桑坎坷,为子女操碎了心,却始终保持了乐观、坚强、友善、睦邻的心态。无论生活有多难,父亲总是心中有快乐,活的有滋味!

我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年届三十,没有一个孩子,父亲的急切之情,可想而知。每年农历3月15日前后,华阴玉泉院有三天庙会。在我出生的先一年,佰康大伯带着父亲在玉泉庙古会做法“求子”。恰巧在次年3月15日,我就来到了这个世界。因此,我的到来有了几分神秘色彩。玉泉院在秦岭华山脚下,父亲给我起了一个名既好听又具有穿越感的名字——桂岭!对“迟到的我”,父亲真是千般呵护、万般疼爱!

我小的时候,父亲扮作牛马逗我玩。在炕上,父亲爬来爬去。我骑在父亲背上,嘴里不停喊:老牛听话,驾!爬到炕边墙脚,爬不动了,父亲低头对着墙说:“呀,你渭家到了!见人有礼貌,快叫你‘渭家奶’(我们农村对‘外婆’的称呼)!”对着墙,我甜甜喊一声:“渭家奶好!”然后,“老牛”转头,继续驮我来回转悠,边转悠边说:“去过你‘渭家’,再去你姑家!”我骑得来劲,嘴上念叨:“好啊,好啊,去姑家,去姑家!”等驮到叠起的被子旁,父亲说:“你姑家到了!”这时,我会随声附和道:“姑好!”就这样驮来驮去,转悠上好一阵子,父亲累了,就喘着粗气,扭着屁股,回过头望着我,略带恳求:“让‘头牿’(关中方言,戴着笼头的大牲口)歇会儿!?”这时,我不情愿的从父亲背上下来……就这样,父亲当牛做马,陪伴我度过了穷困而快乐的童年!

我长到15岁时,家里已经有了五个小孩。我读完了小学,开始在离家十公里开外的党睦上中学。妹子育岭和大弟双锁在读小学,二弟双荣稚气未脱,三弟双忍呀呀学舌。五个孩子五张嘴,家里日子过得恓惶,生活压力山大。为了孩子,为了生计,为了养家糊口,父母像牛马一样拼命干活。父母如此辛苦,我不仅不能分担,还要念书花钱,心里不是滋味。那时,还没有电磨子,生产队分的小麦籽粒,需要用石磨磨碎。坐在教室,父亲推磨拉磨的画面不断浮现在我的脑际:一次又一次,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弯腰驼背,艰难前行,循环往复,满头汗珠,如豆滚下……每每至此,我忍不住,含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不住流淌,我再也无法安心读书……

妹妹弟弟尚小,唯有我率先长大,当为父母分忧。自那以后,党睦中学的教室已经放不下我的心。我想为家里做事,开始厌学逃学。父亲每次把我送到学校后,我会找各种借口从学校回家。父亲一次又一次送,我一次又一次回。父亲知道我的心思,反复劝解我:读书学习的年纪,就一定要读书学习,甭管家里的事情,家里就是再困难,也会支持娃把书念出来。父亲还请了村里的人,试图从不同角度做工作,一心想让我回心转意。我是一个天性倔强的人,一旦下了决心,很难改变!一次,把我送到学校后,父亲到外地去贩牲口了。贩牲口回来时,给我买了在学校用的饭盒。父亲带着饭盒,高高兴兴奔学校看我。这一次,父亲很失望,我已经收拾铺盖回家了,事实上已经由逃学而退学!父亲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1966年,国家有大事,我们家里的事也不小。农历四月,我最小的弟弟出生。因母亲是高龄产妇,加之身体弱,又缺乏营养,几乎没有一点奶水。刚出生的小弟弟就处于饥饿状态,整天哭闹不停,以至于黑白颠倒。这时,母子二人的健康成为我们家的最大问题。母亲常常坐在炕头,以泪洗面,独自哭泣,暗自伤神。父亲无奈无助,心烦意乱,颇烦不堪,索性给小儿子起了个“双余”的名字,意思是养不起、养不成,俨然是多余的孩子。1966年秋天,我出嫁了。也就在这一年冬天,实在因为不能母子兼顾,父亲狠心将小弟弟送人了。“送儿子”这件事,也是父亲一生两大憾事之一。

“文革”开始不久,我跟“红风”,稀里糊涂当了“红卫兵”。我这个女“红卫兵”工作出色,引来不少好评。这对父亲来说,多少是点慰藉。每次回家,父亲总要问我情况,千般叮咛,万般吩咐:“拿着共产党的事,就要给共产党好好干!”父亲对我说:“你大我政治上有污点,希望我娃当个好‘红卫兵',对国家多做贡献!”在旧社会,父亲当过保长,这在“文革”期间算是“政治污点”。为此,“文革”期间,父亲被造反派羁押,并被迫戴高帽子游街示众。曾受此牵连拖累,弟弟妹妹没能升学,不能参军。父亲在精神上有压力,心里上忐忑不安。

父亲当保长那会儿,还没有我呢!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能当保长?我只知道父亲是个“爱管闲事”的人!那时,邻居家是个“组合家庭”,矛盾不断,争吵不休。每每见此,不少人躲得远远的。父亲不躲,义务调解。清官难断家务事。与其说父亲是在“调解”,还不如说是“和稀泥”。父亲最擅长的“调解”,就是给人宽心,让人想开些,各让一肩,各退一步,不要“死顶”,不要“钻牛角”。父亲是“和稀泥”的高手,经过父亲“和稀泥”后,双方很快就会“熄火”,平静如初。这家邻居后来搬了家,等过多年后再次见到我父亲时,十分感激,万分感慨:“我们家的事,幸亏叔您了,要不然家早散了!”村里不少家庭,都曾受益于父亲“和稀泥”的本事!

四邻八舍,人人皆知,我的大弟双锁是个“大孝子”。在我眼里,双锁“大孝”得了父亲“大孝”的真传。父亲是“大孝子”,双锁是嫡传“大孝子”。先有“大孝子”我大,后有“大孝子”双锁!这是以上率下,一脉相承的好家风。

父亲的孝心孝行感天动地。父亲九岁时,我爷爷因病不治,早早离世。我奶奶含辛茹苦,一手将我父亲抚养成人。父亲明白事理,自然知道奶奶一个人带他长大是何等不易!也因为如此,父亲对奶奶的孝敬孝顺也就非同一般!

我小的时候,奶奶住的房子与父母住的房子门对门。就像现在双锁老待在父亲房子一样,那时的父亲总是待在我奶奶的房里,陪着奶奶,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后来,奶奶得了哮喘,父亲跑前跑后,打问治疗方子。这时候,也是我记忆里家里日子最难过的时候。听有人说,吸卷烟可以让哮喘病人舒服些,父亲就去集市买来卷烟,一支一支卷好放在奶奶炕头;听有人说,黑糖腌生姜能治哮喘,父亲就买来黑糖和生姜,将生姜切成片用黑糖盖上放进罐子里,叮嘱奶奶每天要吃。每次去集市,父亲总忘不了多少要给奶奶带些小食品回来,芝麻棍、凉粉、水晶饼……看见这些“好吃的”,我就嘴馋!奶奶疼孙女,不吝惜。父亲看见了,免不了一阵抱怨:“妈,这是给你买的,还是你自己吃吧,别老想着娃们!”在奶奶面前,父亲话说得结实:“妈,我不信那些虚事!现在,你身体还好,你就吃好喝好。等将来人不在了,也就吃不上了!到那时候,我可不去烧纸钱!”奶奶知道,儿子话丑理端,含笑应答:“吃好,喝好!”

真是“一语成谶”。万万没有想到,奶奶因饥饿而亡!三年大饥荒,一家老小遭受巨大灾难。在情况好点的时候,还能挑点野菜充饥。在最艰困的时候,一家人仅靠稀稀的“榆树皮面糊”维持生存。至今,我还清楚记得,那难嚼的榆树皮,一半已经进了肚子,另一半还挂在嘴边。身体好的人熬了过来,奶奶熬不住了。1960年的冬天饥寒交迫,奶奶永远离我们而去!这一年,我们家从华阴搬迁到蒲城不久,还寄居在别人家里,这更加深了父亲的悲痛。父亲哭天喊地,抱恨自己无能,非要说是自己把妈饿死了。“饿死妈”是父亲一生又一大憾事。

奶奶去世的时候,没有留照片。父亲思念奶奶,凭着记忆,在渭南找画师画了奶奶画像。看到奶奶画像,人人都说“像极了!”等父亲上了年纪,多次叮嘱我:“桂玲,你一定要记住,当我死了,躺在棺木里,你一定要把你奶的画像放在我怀里,让我抱着她一起走,你奶永远在我心里。我走了,留下你奶的遗像我不放心!”这种爱,何等浓厚,何其深刻?

如今,我已年届古稀。每次看望老父亲,我都会百感交集:幸福、喜悦、惭愧、无奈……说“幸福”,是因为像我这般年纪,有老父亲可看望,进得门去大叫一声“大”,羡慕这天伦之乐的大有人在。说“惭愧”,是因为我是一家“六姊妹”中的老大,受父爱最久最丰,而我不能像弟妹一样陪伺父亲,照顾一粥一饭。上了年纪,身体不好,病痛缠身。面对百岁父亲,我是孩子,是年轻人。看望老父亲,孝敬老父亲,是我人生尚未做完的功课。自己所能做的,也仅仅是隔上一段日子,提上老父亲爱吃的点心。这“点心”,就是我的“点滴孝心”。能陪父亲半天,即就是安静的坐着,我心里也安心、踏实!能和父亲聊聊天,逗逗乐,打打牌,看着父亲快乐得像个孩子,我的内心无比欢愉!

父亲向来是乐天派。祝愿父亲年年快乐,天天快乐,永远快乐!

党双忍 的近期作品

个人简介
党双忍,生态文化学者、经济学教授。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毕业。现任省人大常委会委员、省人大环资委副主任委员,曾任陕西省林业局局长。先后在省农业厅,宝鸡市委、市政府任职。出版《秦岭简史》《中国秦岭》《林政之变》《中国树…
每日关注 更多
党双忍 的日志归档
[查看更多]
赞助商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