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倌儿

赵峰 原创 | 2015-07-03 18:43 | 收藏 | 投票

 张老倌儿

 

前些天再读黄宗智的“华北”和“长三角”时,突然想到,我老家原来也有“不在村地主”的,他就是“张老倌儿”老爹。

小时候在我们村里,有一户特别的人家,就是“张老倌儿”一家,只老夫妇俩。他们就住在我家柿子树下的一座低矮狭小的瓦房里,门前是烂泥路,房后是个粪场。说是特殊,因为我们村主要由几大姓构成,同姓之间,或远或近,总有亲戚关系;张老爹一家,虽也姓张,但与其他张姓并非一家。反正他们家与村里其他任何人家都没有亲戚关系,在村子里就属于外来户,边缘户。

解放前张老倌儿一家住在城里,似乎是开马店的,专门为往来马帮提供食宿服务。后来因为与我们村里的赶马人相熟,就在村里买了几亩土地,成为我们村的不在村地主。我听我母亲说,张老倌儿的子女都很厉害,解放前都出去上大学了,其中一位读的是“西交大”。听起来,多么高大上啊。

张老倌儿家离我们家也就几步路,我们来来回回总要从他家门前经过,但从来没有受邀去过他们家。在我们那里,邻居之间相互串串门子,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要不漫长的时光怎么打发呢。但是我们一家人就从来没有去过张老倌儿家,当然,他们也来不去别人家。后来我才慢慢知道,大概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因为粮食供应问题,国家动员一些城市居民下放农村参加劳动,自食其力。张老倌儿家应该是属于解放前的资本家或者小业主,因为他们家以前在我们村有土地,因此被下方到我们村里。那时候,张老倌儿夫妇都已经五六十岁了,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农活,也确实干不了什么。那时候的生产队长是我表叔张大聋子,他一直就是赶马的,对曾经开过马店的张老倌儿很尊重,很怜惜,就给张老倌儿安排放羊的活,安排他老伴儿去拾粪。活很轻松,也拿得到工分。在文革期间,像张老倌儿这样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是要参加批斗的,但我印象中他们一次也没在批斗会上出现过。总是在每一次批斗之前,他们就消失了。后来我想,这也可能是受到保护的缘故。那时候,我父亲是大队支书,他可能徇了一些私情。解放前我父亲在城里读中学,也许受到过老夫妇的关照。再说,我们父亲本来就是宅心仁厚的老好人。

那时候的村里人对张老倌儿夫妇都是非常尊重,非常照顾的。随着老夫妇年纪越来越大,干不了活了,村里还安排人给他们挑水,帮他们磨玉米。似乎他们还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户五保户之一。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老人们就教我们,不要跟大人们一样叫老人家“张老倌儿”,而要叫“张老爹”,以示尊重。听说张老爹一家虽然是地主,是店主,是资本家,但对穷人还是不错的。解放前,我们村里的人进城,没有别的熟人,大家一律将张老倌儿一家当成亲戚。有时候大人们在一起会嚼嚼舌头,说说别人的闲话。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张老爹任何坏话,只是有一次听人说过张奶奶的坏话,说他们家请人干活,她煮米线招待大家。他看着顺眼的就在碗底卧了两个鸡蛋,不喜欢的就只卧了一个。我当时在心里把这事理解为资产阶级的势利和狡狯。

改革开放之后,因为落实政策,张老爹一家就回城去了。应该是张大聋子亲自赶马送他们回去的。我后来跟张大聋子经常赶马进城,还有几次住到张老爹家里。每次我们去,老夫妇都特别兴奋,总是忙不迭地买菜做饭,买肉打酒。张老爹不仅将张大聋子看成是乡亲,还看成是亲戚甚至保护人。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子女,张老爹也实在没有多少亲人。张老爹在我们村的时候,他的子女们从来没有去看过他。时过境迁,对那种特殊政治环境下人们似乎不合情理的选择,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理解。想来他的子女们因为出身问题,也面临很多的困难。张老爹进城之后,倒是回来过几次,带着他的子女和孙辈,来拜见十几年来关心照顾和保护他们的乡亲们。

再往后,我进城去读高中。我们中学在郊区有颇大一片农田,种植水稻,辣椒等等。因为要干农活,需要农具,又不能回几十里之外的家里去取,有时候我就找张老爹去借。其实张老爹家也不干农活,他家里也没有农具。因此我找张老爹,也就是麻烦他又去找别人。见到张老爹,他总会跟我聊聊村里的发展,问问某位老乡的近况,问问村里的收成。想来在嘈杂纷乱的城市里,张老爹还是想念宁静的乡下生活。有时候我从家里回城里,也会给张老爹扛一袋土豆。因为每次去找张老爹,总是给他添麻烦,后来慢慢地就不去了。

再往后,我上大学去了。回家的时候,有时候会在张老爹所在的那条老街上走走,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会留意看看,还有意识地在他家隔别的米线店吃过几次早点,但一直都没有见到他。后来听说,因为年纪太大,他儿子将他们老夫妇俩接走了。

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想到的是,在我们所接受的那些宣传和教育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界定为阶级关系,而阶级与阶级之间,是水深火热的矛盾和对立。真实的世界并非如此,人与人之间,即使不同阶级之间,也是可以建立和谐和真诚的信赖关系的。

个人简介
没有经过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的。 ——苏格拉底
每日关注 更多
赵峰 的日志归档
[查看更多]
赞助商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