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理论传播的力量——有王者兴必来取法

陈端坤 原创 | 2017-12-02 10:21 | 收藏 | 投票

 严复:思想理论传播的力量

——纪念《国闻报》创刊、《天演论》发表120周年

陈端坤

福州台江苍霞洲天演公园 严复像(《嚴復宣讲西学》),陈端坤设计,严倬云题名,福建省嚴復学术研究会、福州台江区园林局 建。(1996年)

 

    严复是思想家,他先知先觉,要宣扬西学救国的道理。可是通过什么渠道来宣扬呢?郭嵩焘、陈宝琛、郑孝胥等大人物都认为你是国士,有很好的国策建议,可是你默默无闻的海军教习,怎么让国家最高领导人听到你的意见?

在专制社会里如何取得发言权?突破森严制度的层层压制,想取得发言权,必须也只能通过科举进入上层,得到上层社会的承认,也就是要取得功名。可是,从1884年到1893年最后一次回福州应考,严复前后十年四应科举都失败了。严复通过仕途来改变人微言轻的努力都失败了。你不是上层社会的官员,不是社会精英,你话语权都没有,谁听你说什么呀?谁承认你是思想家呀?

你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人们知道你从西方取经得来的治国明民之道呢?

康有为争取话语权的做法对严复有什么启发吗?

1888年底,康有为两次上书,提出变法的建议,这倒是一个平民知识分子争取发言的途径啊,可是翁同龢、都察院根本不接受你这个什么家伙的上书,以为你是狂人神经病吧。康有为没有办法,转而回到广东去聚徒讲学,著书立说。

1888年到1898年,康有为十年上书六次,前五次、包括1895年所谓号称有三千举子签名的公车上书,全部都被扣压在工部或都察院,根本没有在朝廷、在上层引起反响,光绪皇帝根本看不到。还是没有身份就没有发言权啊!你的意见再好,也不能上达圣听

1886.11月天津时报创刊;1889.1.31.万国公报复刊。

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著书立说,这些公开发表途径,严复都想过,但是你是学堂的教习、总办,没有相应的身份和知名度,也没有那么自由的条件,还要顾忌李鸿章的疑忌和申斥,还是行不通。只能在朋友书信和小范围中发发议论,还要提防小人背后打小报告,惹得许多麻烦。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三十年洋务运动成果不堪一击,二十年海军建设的北洋舰队转眼之间全军覆没!小小的岛国日本,并不比大清舰队强大的军舰大炮一举粉碎了老大帝国天朝迷梦!举国悲愤,爱国人士痛心疾首。这是真的到了亡国灭种的危急关头,再也不能再吹牛皮说大话,沉醉于什么中华帝国天朝大国之中了。朝野上下,一片悲观绝望,前途茫茫,“或沦无底”深渊了啊!皇帝要给《马关条约》签字盖印,急气抱头痛哭。王公大臣惊慌失措,指责埋怨,议论国事没有一个能够说到点子上。要么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么不著边际不知所云。

而作为北洋海军总教头的严复,他的同学、同乡、学生、亲友几百个他熟悉的战友,在战斗中英勇牺牲,其悲愤痛心至极,远远超过了常人。

有二十年西学积累的、感觉尤为敏锐的严复,他看透了,他先知先觉了,心中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可是到那里说?他心头压着一座大山。他食不甘味,夜不成寐,常常睡不下,甚至长夜起而大哭。他脸不洗,胡子不剃,干脆留须啦。(郑孝胥日记:“已留须,尚不摧颓”)他在致梁启超信中说:

甲午春半,正当东事臬兀(niewu,不安定,动乱)之际,觉一时胸中有物,格格欲吐,于是有《原强》、《救亡决论》诸作,登布《直报》,……

他再也憋不住了,下定决心,即使人家说他发狂,他也不顾什么的名声、身份,也要把自己平生所学,联系当前严酷的国内外现实形势,勇敢地发出自己的呼声。

格格欲吐,终于喷射而出18952-5,严复发狂一样连续在天津《直报》发表《论世变之亟》、《原强》、《辟韩》、《原强续篇》、《救亡决论》等五篇政论。严复终于在报刊发表上争得忧国忧民知识分子的发言权,找到宣扬真理、批判现实的大喇叭话筒。

关于这一批文章的主旨,严复说:

盖当日无似不揣浅狭,意欲本之格致新理,溯源竟委,发明富强之事,造端于民,以智、德、力三者为之根本,三者诚盛,则富强之效不为而成;……然则中国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存亡之数,不待再计而可知矣。是以今日之政,于除旧,宜去其害民之智、德、力者;于布新,宜立其益民之智、德、力者。以此为 经,而以格致所得之实理真知为纬。本既如是,标亦从之。本所以期百年之盛大,标所以救今日之阽危,……

在这些文章中,以格致所得之实理真知为武器,深入研究发现国家要富强,在于造端于民,以智、德、力三者为之根本三者诚盛,则富强之效不为而成。分析了西 方列强的全方位优势以及中国落后挨打的原因,提出了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应变方略。提出要变革变今之俗除旧”“布新

可以说,严复是维新运动时期对西方认识最为深刻的中国学者。他的思想理论,当时已经成为变法图强的火炬,点燃救亡保种维新运动的烈火。18955月以后,以公车上书为开端,救亡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维新派人士在全国各地立学会、办学校、设报馆,借以转移社会风气,开启民智。严复的五篇政论文章,成为救亡运动的先导,以最完整、最先进的指导性理论,推动维新运动的开展。

可以说就是这五篇运用天演宗哲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紧密联系国情,进行冷静的理论分析,具有很强针对性的救亡保种政论,奠定了严复启蒙思想家的崇高历史地位。特别是他所译述的《天演论》一书,尚未正式出版就开始在维新人士中传阅,后由《国闻汇编》连载了部分内容,直到18986月正式出版发行,一时风靡全国,在维新运动中产生了巨大影响,也为他带来了空前的赞誉。

严复是中国维新变法不可或缺的理论家。连自命为圣人的康有为也称赞严复西学第一孙中山当面称赞严复君为思想家

严复自己是自觉的认识到思想理论的重要,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历史定位,为此感到快慰。严复对他的儿子严琚说:

近来因不与外事,得有时日多看西书,觉世间惟有此种是真实事业,必通之而后有以知天地之所以位、万物之所以化育,而治国明民之道,皆舍之莫由。

面对社会普遍的赞誉,严复承认自己是天演宗哲学家。“治国明民之道,皆舍之莫由。”可见,严复对于思想理论的力量,是有自觉的认识的。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说: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但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

严复是否读过这一段话,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看看严复下面这一段话:

1896年夏,汪康年、黄遵宪、梁启超等维新人士在上海创办《时务报》。924(光绪二十二年八月十八日)严复与汪康年、梁启超书云:

“大报一时风行。于此见神州以内人心所同,各怀总干蹈厉之意。此中消息甚大,不仅振聩发聋、新人耳目已也。不佞曩在欧洲,见往有一二人著书立论于幽仄无人之隅, 逮一出问世,则一时学术政教为之斐变。此非取天下之耳目知识而劫持之也,道在有以摧陷廓清、力破余地已而。使中国而终无维新之机,则亦已矣。荀二千年来申商斯高之法,熄于此时,则《时务 报》其嚆失也。”

严复大力支持、全身投入维新理论的宣传,对理论的力量有清楚的认知:“一二人著书立论于幽仄无人之隅, 逮一出问世,则一时学术政教为之斐变。”

严复把《时务报》传播维新理论比作维新变法的响箭,“则《时务 报》其嚆矢haoshi,响箭,比喻事物的开端、先行者)也。”

严复本人对思想理论力量的认知、认同,说明他是自觉的清醒的思想家。他相信思想理论的力量不仅振聩发聋、新人耳目还能摧陷廓清、力破余地一时学术政教为之斐变,成为警世维新之机先行者(嚆矢)

189692日,李鸿章在纽约华尔道夫饭店接受《纽约时报》记者的采访,李鸿章回答美国记者“您赞成将美国的或欧洲的报纸介绍到贵国吗?”的提问时说:“清国办有报纸,但遗憾的是清国的编辑们不愿将真相告诉读者,他们不象你们的报纸讲真话,只讲真话。清国的编辑们在讲真话的时候十分吝啬,他们只讲部分的真实,而且他们也没有你们报纸这么大的发行量。由于不能诚实地说明真相,我们的报纸就失去了新闻本身的高贵价值,也就未能成为广泛传播文明的方式了。 (《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郑曦原编,三联书店20015月北京第一版)严复很快就从 93日《纽约时报》上看到这次采访的综合报道,得到顶头上司这段话的鼓舞,立即写下“则《时务报》其嚆矢也”的信,决心组织“不吝啬”“讲真话”的编辑,要办“大发行量”的报刊。

严复一面为《时务报》供稿,一面加紧筹划在天津办报,建立北方舆论传播阵地,以便更直接、快捷地让“著书立论”“一出问世”,一时学术政教为之斐变

18971026(十月初一),《国闻报》创刊号在天津出版。《国闻报》每日印一张,八开,用四号铅字排印,毛边纸,单面印刷,对折成四页,每天约八千至一万字。《国闻汇编》,每十天印一册,约计三万字,用三号铅字排印。严复在《<国闻报>缘起》文中,叙述该报宗旨:

“《国闻报》何为而设也?曰:将以求通焉耳。夫通之道有二:一曰通上下之情;一曰通中外之故。” “阅兹报者,观于一国之事,则足以通上下之情,观于各国之事,则足以通中外之情。上下之情通,而后人不自私其利;则积一人之智力以为一群之智力,而吾之群强;国不自私其治,则取各国之政教以为一国之政教,而吾之国强。此则本馆设报区区之心所黙为祷祝者也!”(《严复集》第二册第453页)。严复是要把报刊作为“批判的武器”,通过《国闻报》自由发表政论,大胆干预时政,振聩发聋、新人耳目,达到“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而吾之群强”、“而吾之国强”的社会效果。

在办报期间,严复常与王修植、夏曾佑、杭辛斋以及时在天津小站练兵的袁世凱等人聚会,海阔天空地议论时局。严复经常为《国闻报》写社论,还约请北洋水师学堂部分学生参与了该报的编译工作。从创刊到18981014,该报刊载的许多重要文章(社论)都出自严复的手笔。如:《<国闻报>缘起》、《天津国闻报馆启》、《驳英<太晤士报>论德据胶澳事》、《论胶州章镇高元让地事》、《论胶州知州某君》、《书中国备赴美国费城商会事》、《论俄人为中国代保旅顺大连湾事》、《再论俄人为中国代保旅顺大连湾事》、《论中国阻力与离心力》、《论沪上创兴女学堂事》、《中俄交谊论》、《拟上皇帝书》、《鸦乘羊者》、《<如后患何>按语》、《书本馆译报后》、《论中国教化之退》、《有如三保》、《道学外传》、《道学外传余义》、《保教余义》、《保种余义》、《论治学治事宜分二途》、《论中国分党》、《说难》、《时务报各告白书后》、《论译才之难》、《八月初三侯官严先生在通艺学堂演说西学门径功用》等文章。(王栻主编《严复集》第二册第421页)

《国闻报》成了维新变法的重要舆论阵地,创刊不久就成为北方最有影响的报纸,与上海的《时务报》构成南北呼应之势,被誉为当时南北维新变法舆论的“两颗明星”。

嚴復纯熟地运用报刊作为知识分子为国是建言献策的渠道,为自己在社会上挣得最强大有力的发言权。发表《拟上皇帝书》,等于公开向最高领导直言上书,打破了等级森严转递奏折、上朝启奏的规矩,并且把庙堂高论直接向全社会公开,《八月初三侯官严先生在通艺学堂演说西学门径功用》,本就是面对京城精英包括官员、知识分子的论坛演讲。《国闻报》使嚴復声誉日隆,得到光绪皇帝的召见。演讲,办学,发表文章(包括书信),都是严复挣得自由言论权的武器。1897128日(十一月十五),《国闻汇编》第一期刊登了严复的《斯宾塞尔〈劝学篇〉》(未登完)。18971218(十一月二十五),严复将《天演论》译稿发表在《国闻汇编》第二册上(未登完)。这是嚴復《天演论》首次正式公开发表,从此正式开始了系统地翻译介绍西方先进思想,出版系列专著,致力于译述以警世的伟大思想文化工程

《天演論》译稿在《国闻汇编》上连续登至第六册,至18982月底《国闻汇编》停刊,仍未登完。此时,嚴復已经收到吴汝纶所撰写的《天演论,序言》,着手出版《天演论》单行本了。“《天演論》出版之後,不上幾年,便風行到全國。”(胡适)知识界对《天演论》“普遍承受和近乎狂熱的崇信”,公认它是“中國現代思想史的起點”、“近代中國最核心的信仰之一”。从1895年到1930年代的40餘年之間,各种版本《天演论》先后出版,中國可謂成了以《天演論》所主导的一個“社會達爾文主義時代”,直到70年代毛泽东还在提起严复、要求再版、再翻译《天演论》。2015424日李克强在严复故居纪念馆指着《天演论》说:“严复的翻译确实做到了信、达、雅,这本书我插队时也读过。”“他向国人翻译介绍西学,启蒙了几代中国人,同时,又葆有一颗纯正的‘中国心’。每个中国人都应该记住严复。”一百二十年了,“天演惊雷”仍然发聩震聋,震撼着每一个“葆有一颗纯正的‘中国心’”的中国人!

1898311日严复在回复吴汝纶信中称赞吴汝纶《天演论,序言》至少可以流传500年,也正表达了严复对“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的自信。

自办报刊发表文章,出版专著之外,嚴復还积极参与和支持创办新学、新报刊,多处发表演讲,接受外国记者采访,向国外报刊供稿等,从而达到更大的社会影响。严复参政议政的发言权越来越大,他的思想言论的影响力越来越强,被公认达到“振聋发聩”的社会效果。

 


严复支持英敛之创办《大公报》      

 

有王者兴必来取法,虽圣人起不易吾言。”1906年,嚴復请郑孝胥书写悬挂于书房这幅对联,表达了他对自己思想理论于治国明民之道的充分自信。

 《天演论》结尾诗曰:挂帆沧海,烟波茫茫;或沦无底,或达仙乡;二者何择?将然未然。时乎时乎,吾奋吾力!不竦不戁,丈夫之必!

嚴復是世纪初中国思想文化界的一颗激情燃烧耀眼明星,是“中国文化思想史上里程碑式的巨人”(习近平《93严复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序言》),其思想理论光芒刺穿风波茫茫的雾海,跨越世纪,照耀国人以大丈夫英雄气概,抓紧时机,不怕艰难,奋发努力,勇往直前!

   习近平为“严复与中国近代化学术研讨会”题词

个人简介
1992—1996年任福州严复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1996—2005年任福建省严复学术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2005—2011年任福建省严复学术研究会副会长。主张建立“严复学”学术体系,研究严复现代化启蒙思想。 笃信严复"鼓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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