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人逆袭

王烁 原创 | 2017-12-05 10:26 | 收藏 | 投票

  现代民主体制有个未解之谜:

  穷人为什么没有投票分掉富人的财富?

  我们都知道,所有社会里的财富分布都很不平均,实际呈幂律分布,形象地说就是金字塔,越往上人数越少而每个人所占财富越多。把所有选民按财富由少到多排成连续序列,平均值落在的那个位置一定在中位选民的右边,术语叫作右偏,效果就是人们经常说的“被平均”。

  假设盖茨有8个邻居,净财富分别是0、1万、10万、100万、1000万、1亿、10亿、100亿美元,盖茨自己是400亿美元。9家的中位数财富是第五名的1000万美元,但均值则是50多亿美元,被盖茨给平均了。

  中位选民定理预测,既然中位选民决定选举胜败,那么民主制下,一人一票,会通过税收和转移支付,损有余以补不足,因为从均贫富政策中获益的总是占据多数,谁叫均值总是落在中位数的右边呢?

  这就是自柏拉图《理想国》以来政治精英对民主制的最大担忧:一人一票岂不会导向“多数人的暴政”把富人的钱给分了?

  担忧事实上是落空了。在今天的主要民主国家里面,结果是这种事总的来说并没发生。这就是民主制下的再分配之谜。别跟我说财产权神圣。财产权神圣是个神话,向谁征税征多少从来是群体选择。

  为什么穷人没投票平分富人财富?

  这正是约翰•荣默(John Roemer)一篇论文标题。荣默是耶鲁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美国艺术和科学院院士,研究分配、合作、政治竞争,还有马克思主义经济学。

  作为耶鲁世界学人,我可以在各院系任意选课,前提是授课老师同意。看到荣默开一门关于政治竞争的课程,我去信申请。荣默说,建议你别修,全是数学。不如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吧。

  “我曾经是马克思主义者。”一见面,荣默就说。

  “现在呢?”

  “现在是社会主义者。”

  荣默对民主制下选民没有借机均贫富的解释是这样的:假设两党相争,一个穷人党,一个富人党,如果只有对谁征税征多少税一个议题,那么中位选民定理预测的结果就会出现,穷人党会提出更平均主义的征税和分配方案,并且会赢得投票——因为穷人人多。

  但只要议题不止一个,那么即便是穷人党胜出,所主张的税率也会低于只有单一议题的情形。荣默论文举的例子就是富人党掺合进来宗教议题。

  反观美国近年政治,我恍然大悟。历次大选都是多主题杂糅,共和党与民主党既在税上,也在堕胎、同性婚姻等宗教和社会议题上相争。我过去不太理解,在经济上主张自由选择的共和党,为什么在诸多社会问题上主张限制自由选择。跟荣默一席谈后,我有了新理解:复合立场客观上对缓释单一议题如征税的压力是有用的。俗话说,把水搅混,转移焦点,等等。

  又过一星期,再见荣默,是在亚当•普沃斯基(Adam Przeworski)来耶鲁宣讲论文的教室里。

  普沃斯基就更厉害了。我们都知道民主制往往经不起经济危机的挑战,历史上出现过许多次新生民主政体被经济危机压垮的事。但是,只要民主国家的人均收入超过7000美元,就会很稳固,还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例这种国家在经济危机后民主蜕变的情形——这就是普沃斯基的学术发现。他在芝加哥大学执教多年,现为纽约大学政治学教授,也是美国艺术与科学院院士。

  关于民主国家再分配远远偏离中位选民定理的预测,他有更系统发现,看这张图:

  上图取自其论文《经济不平等、政治不平等与再分配》,横轴是再分配之前的基尼系数,代表初次分配差距,纵轴是再分配水平,每个圆点代表1960年到2008年间的66个民主国家,倒U型的红色曲线则是拟合结果。

  这个图是非常惊悚的。

  倒U型红色曲线说明,66个民主国家中,在基尼系数超过0.4之后,初次分配差距越大也即贫富差距越大的国家,再分配水平越低,在最右方的极端情况下甚至为负,也就是劫贫济富!

  这与中位选民定理预测完全不同。如果按照中位选民定理,图中这条红线应当是一条自左下到右上的直线:初次分配差距越大,则再分配力度越强。

  现实完全不是这样。

  为什么?

  普沃斯基指着台下的荣默说,“约翰,我知道你认为穷人没有投票平分富人的钱是因为富人搅混水,但你说的只是表相。你的理论最多能说明为什么再分配力度不足,但不能解释我这条红线,贫富差距越大则再分配力度越小。”

  荣默笑笑,继续听讲。

  真相是什么?

  普沃斯基说,一般认为民主体制下,一人一票,经济不平等,但政治平等,所以才会有再分配之谜。但是,如果改变假设,承认政治不平等,现有数据就解释得通了。

  简单说是这样:

  假如有五位选民,财富分别是1、2、3、4、5美元,投票表决征税。

  第一种情形,一人一票,经济不平等,但政治平等,那么无论穷人富人,争取到收入在中位数3美元的选民,就获胜,(1,2,3)或者(3,4,5)都是胜利组合。中位选民理论的预测成立。

  第二种情形,经济不平等,且政治也不平等,不是一人一票,而是一美元一票,那么胜利组合的位置就上移,无论穷人富人,争取到财富为4美元的选民的一方获胜,(1,2,3,4)或者(4, 5)都是胜利组合。

  不幸的是,第二种情形更符合现实。

  普沃斯基进一步计算了财富对于权力的影响力系数,假设一人一票时这个系数为零,一美元一票时这个系数为1,那么,他发现,上图66个民主国家的贫富差距与再分配数据对应的系数是0.8。

  这就是现实中的民主国家财富与权力的转换公式。

  至于财富具体用什么方式转换为政治权力,这是实证问题,不属于普沃斯基论文的范围。他对我们说:“这是最不用担心的事情,富人在守住自己财富这件事上有无穷的创造力。”

  2017年底,美国共和党占多数的国会两院相继通过几十年来最大的减税法案。美国政治在此前八年剧烈向左摇摆之后,转而向右剧烈摇摆。富人逆袭。但这不会是结束,美国的政治玩法得重新洗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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