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印钞为何没有成功?

徐瑾 原创 | 2017-04-15 21:04 | 收藏 | 投票

  ——《白银帝国:一部新的中国货币史》系列之一

  在广泛运用白银之前,中国人曾经广泛运用纸币,这原本是超越时代的创新。

  古希腊哲学中曾有“金银铜铁”理论:人都是一土所生,彼此开始为兄弟,但是老天铸造人的时候,分为三种人,第一种人身上加入了黄金,因而是最宝贵的,是统治者,其次则加了白银,这是辅助者或者军人,最后则是铜铁,往往是农民及其技工。

  神话是现实的隐喻,对应着西方神话中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的说法,中国古代也有金银铜三品的说法(“虞夏之币,金为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或钱,或布,或刀,或龟贝”)。东西方货币历史发展分为不同阶段,西方大致是从商品本位、金银复本位到金本位,然后到纸币本位(或许应该加上一个新的阶段,即我们正在迎来的数字时代),其中货币形态变迁也是为了适应经济的不断货币化。文明诞生之初,货币很可能是起源于馈赠,随后进入商品时代,从贝壳到胡椒,很多物品都曾经作为货币存在,而金银在其中占据重要地位,东西方都曾经经历金银以及各类金属辅币并用的时代。到了18—19世纪,欧洲逐渐从金银复本位过渡到金本位,随着现代银行系统的发育,债券市场的繁茂发展,最终西方在20世纪过渡到纸币本位。

  可以说,纸币是人类货币发展的高级阶段,与金属货币并不在一个维度。成功的纸币,尤其是法币,其实依赖于市场与国家的信用协定。我在新著《白银帝国》中梳理中国货币史,对比之下,中国早在宋元明三朝时期就展开了规模宏大的纸币试验,而也正是这一阶段的失败,构成白银在中国最终胜出的重要一环。

  中国经济朱嘉明:中国货币史和“白银纠缠”(上)

  朱嘉明:离开白银货币,中国货币史就无法书写;而没有对中国货币经济史的整体把握,白银货币也绝无说清楚的可能。

  (宋代纸币交子与会子,来自网络,《白银帝国》彩色插图)

  银在中国五代之前更多作为装饰工艺使用,金在汉代之后作为支付也不多见,唐代货币制度更是钱帛并用。到了宋代,银的使用从上流社会走向民间,逐步开始有了一定的支付地位,各类笔记小说以及物价记录中关于银的记录也比以前多了很多。更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中国诞生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在西方中世纪金银复本位的同期,中国纸币试验从北宋开始就颇具规模。

  北宋交子最早发行于11世纪初,也就是北宋天圣元年(1023年),流通近80年,比西方国家最早的纸币提前了六七百年。我在《白银帝国》中回看宋朝,的确堪称特异。纸币诞生在北宋,一方面体现了宋代经济的繁盛,这可能是中国经济全面超过西方的历史顶点,另一方面也源自当时帝国征战的战争开支与财政压力,为纸币的扩大使用创造了历史条件。宋太祖赵匡胤崛起于五代十国战乱之间,确立以文制武策略,在立朝之初即行募兵制,佣兵数量高达120万。

  有宋一代,边患不断,辽、金、蒙古都军威赫赫,宋朝与之对峙数百年。为支持庞大的军资,宋一反常例,大力发展商品经济,不仅经济实力在中国古代王朝中高居第一,经济的货币化程度也突飞猛进,其财政收入中货币形态占高达80%(相比之下,盛唐最繁荣之时也不过20%)。但在浩大军费之下,有宋一代一直处在庞大的财政压力之下,这也造成纸币的历史机遇。可惜的是,由于纸币首先是服务于朝廷的战争财政需要,随着军事吃紧,纸币也在无约束滥发之下崩溃。

  当时,不仅宋朝交子、会子等金融创新领先了全球潮流,与宋对峙多时的金朝,其交钞也获得了不菲成功,一直持续到从大漠崛起的蒙古铁骑席卷而来。然而纸币的故事并没有终结,随后的元明两朝也步其后尘,将纸币之弊放大于无限,发行了各类钞票,这些钞票逐渐走向不可兑换,部分具有法币性质。和宋朝一样,这些邯郸学步之作,最终走上滥发之路,也没有更好的结局。

  随着纸币的兴起,白银的地位最开始并不具备合法性,元代曾经抑制用银,而明代初期也曾经禁止白银。明朝禁银而民间用银不止,随着白银的逐步货币化,在无可奈何之下,明朝终于在中后期对白银解除禁令,隆庆元年(1567年)规定,“凡买卖货物,值银一钱以上者,银钱兼使;一钱以下止许用钱”。白银的货币地位获得法律认可,嘉靖年间官方正式规定了白银同钱的价格。从此,白银地位达到最高,直到20世纪30年代初仍旧如此。

  纸币败北,白银登场,白银在明朝焕发其通货“光芒”。时间流逝之下,明朝初期洪武体制的严酷最终输给经济发展的活力,恰好此时,地理大发现之后大量美洲白银流入中国,将明朝经济从死水微澜改造为喧声四起。中国古典小说《金瓶梅》,形象生动地描述了明朝后期商品经济的发达,这其中,海外白银流入及其货币化正是幕后最重要的推手。

  纸币的三朝失败试验,成就了白银在中国的终极胜利。对于古代帝王来说,金属货币难以控制,钞票是最为便利的货币形式;此外,古典时代因为贵金属不足导致的经济问题屡见不鲜。以此而论,如果纸币发行得当,数量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仅有益于政府财力,对于经济其实也是极大的红利与跃升。换言之,纸币本身可谓金属货币到信用货币的一次“升维”,运用得当的话对于经济大有裨益,典型如英镑对于英国崛起的决定意义。

  然而历史没有如果,战争逻辑与皇权思维主导之下,纸币创新带来的不是繁荣而是滥发,在宋元明三朝,中国试图跳过银本位直接进入纸币本位。但这一过早诞生的纸币最终却因为缺乏约束遭遇了挫败。在与纸币的竞争中,白银作为一种替代物,对于民众来说有保值和储存的便利,最为关键的是,白银具有免于被权力轻易掠夺的货币本性,朝廷至少无法“印”出白银来。因此,白银天然是市场的选择。在市场选择这一隐性却强大的力量之下,纸币试验从宋代的会子悲剧开始,到明代大明宝钞的失败,最后不得不以失败而告终。

  中国纸币的命运,是成熟的古老帝国又一次过早开出的文明之花,一切聪明与机心,在缺乏约束与边界之际,最终都会自我毁灭。回看白银近千年的故事,其竞争对手纸币的作用如此巨大,从交子开始,堪称白银货币化的开篇,以法币结束,也是白银货币化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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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T中文网财经版主编、首席财经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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