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从杰维斯身上学到什么?

唐世平 原创 | 2017-04-21 17:16 | 收藏 | 投票 编辑推荐

 

国际政治心理学大师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

世间再无杰维斯

我们现在的时代已经不大可能产生杰维斯了,就像我们现在不大可能产生肯尼斯·华尔兹了一样,他们都是特定年代的产物。在今天北美的政治学界,他们的写作风格和具体做法都很难生存。在如今,我们都是一个一个的中小理论,几个实证假说,然后就是一堆验证,不管你是用何种方法。现在的社会科学非常强调方法的训练。而像杰维斯这一代人其实基本上没什么方法,他后来的有一些著作可以说有一点方法,但主要的风格仍旧是说一个理论点,然后用几个例子来佐证,不断地跳跃。现在,我们不大可能像杰维斯一样发表他那样的东西。如今的时代,这样的东西你投到任何杂志,基本上都是编辑直接就给你毙了,认为这样的东西完全没有科学方法。我们都不大可能成为杰维斯的另一个原因是:从天赋上来说,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成为杰维斯。杰维斯是1940年生人。我认为,他的同龄人中,可能只有Ned Lebow大概接近他的水平,只是他们做事的方式不一样。杰维斯更多的是发展理论,而对实证没有太多兴趣。相比之下,Lebow更接近我们今天对方法的要求。

杰维斯有四个主要的导师,其中的一位是Ernest B. Haas(杰维斯说他一直不喜欢Ernest Haas的研究)。因此,他自己说他最重要的导师是:Glenn Snyder, Erving Goffman(当年在伯克利), 以及Thomas Schelling。所以首先杰维斯有非常伟大的老师。Goffman和Schelling当然都是大家,大师级的人物。Snyder和Haas可能稍微差一点,但是影响也很大,他们都至少对欧洲非常了解。特别是Haas关于民族主义的研究也还不错。

除了天赋和导师之外,恐怕还要加上学术野心或者抱负。

我猜,当杰维斯想到他的博士论文的问题的时候,他自己一定知道他会是一位优秀的学者,而他的老师也肯定知道这一点。说到这,我觉得大家在选题的时候,还是应该想点有野心的题目,不要做太没有野心的题目。那样的东西做出来了,大家也不看,或至少不会记得。我们可以想象,即便杰维斯就是只写出了被翻译过来的这三本书,大家也一定会记得他的工作。绝大部分的书是没人记得的,因为太平庸了。我觉得一个人一辈子至少应该努力写一本好书,按照写《白鹿原》的那个作者陈忠实说的,可以“放在棺材里当枕头”。

《信号与欺骗:国际关系中的形象逻辑》

杰维斯的学术脉络

要理解杰维斯这样的人的学术,你不能只是读了他的一本书、两本书,最好你都读过,然后你还读过他的某些文章,这样才能够比较全面的理解。

其实,将杰维斯迄今为止的所有作品连起来的东西就是两个,一个是政治心理学,另外一个就是对现实世界的关怀,或者说是对冷战的关怀。后者主要是对冷战中美苏之间的“阻吓”(威慑deterrence)以及合作的可能的探讨。这两条线是相互交织的,所以他对“阻吓”、“强迫(compellence)”的理解是超过一般人的。

比如,大家可能知道,杰维斯还有其它三本重要的著作。其中一本是和Lebow,Janice Stein,以及Jack Snyder合写的《心理学和阻吓》(Psychology and Deterrence,1985)。这本书考察了比如马岛战争,以色列和埃及之间的阻吓等案例。而他的另外两本书,其中的一本是《美国核战略的非逻辑性》(The Illogical of American Nuclear Strategy, 1984)。这本书主要是批评当时美国的核战略,尤其是Paul Nitze主导的说要“要准备好打核战争而且要赢”的美国核战略。之后,1989年杰维斯也写了另外一本书,《核革命的意义:治国之道和世界末日的可能》(The meaning of the nuclear revolution: Statecraft and the Prospect of Armageddon)。这本书还获得了1990年的Grawemeyer Award(每年由路易斯维尔大学授予在教育、改进世界秩序的理念、作曲、宗教和哲学这五个领域有杰出贡献的个人的奖项)。

简单说来,杰维斯对阻吓的理解更加深刻,更加细致。基于政治心理学,他不断告诫我们要行使阻吓时,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理解:你要阻吓某个人或者某个国家,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不断显示自己的能力和决心就可以了。

杰维斯后来的许多工作都是试图探讨:如何消除错觉、误解和误判,在无政府状态下避免冲突,促成合作。这时候就要提到他1978年那篇《安全困境下的合作》(“Cooperation under the Security dilemma”)的论文。这是一篇真正的杰作:它奠定了防御性现实主义的核心理论基础(尽管有些错误的理解)。而杰维斯本人到后来对“理性威慑(rational deterrence)”的批评,包括1985年他对美国核政策的批评,和1989年他试图完整阐述核革命的意义,可以说都源自他1978年的这一篇文章。

我过去说过,好的研究是可以生长的。杰维斯的1978年的这篇文章是最贴切的例子之一。他1978年那篇文章慢慢地发展出好了几本书。因此,如果你写了这篇文章不知道下一篇该写什么,那么这篇文章可能你就不要写,因为它肯定不咋滴。好的文章是你在写这篇,其实已经知道下篇要写什么。

最后到1997年的《系统效应》。这本书是杰维斯经过漫长的积累,不断学习,不断生长的结果。说到这,说个真实的花絮。杰维斯在他的前言里提到了一下,但真实的版本更加“好玩”。大家注意到1991年的时候,他就“系统效应”发了一篇文章,发在《政治科学季刊》(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之类的,不是特别顶级的杂志。他在前言里边提到,他的文章被几个期刊拒掉了,其中某个杂志的审阅者之一在评语中写道,“这个人写东西就像杰维斯,但是他不是杰维斯!”。

《系统效应》应该说是杰维斯的毕生积累。所以我一直推崇这本书,对翻译的这部著作的李少军老师来说应该也是一个非常难的东西。这本书更是大杂烩了,生态学、生物学、控制论,当然还有政治心理学和国际关系等。《系统效应》不仅仅是给国关的人看,他是一种系统思维,他告诉你应该怎么去理解这个世界,你不要像Schelling那么去理解,不要像James Fearon 那样去理解,你也不能像温特那么去理解,他们都太简单。在这个行当里面,你被人说成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是一个最最狠的批评。

杰维斯的特质

这里的两个方面,我只讲了造就杰维斯的一个表面,他真正的核心我认为有三点独特的,与别人非常的不一样。

第一个就是我认为他是一个真正保持开放心态的人。杰维斯在多次采访中承认,他一开始是一个强硬派,或者说是进攻性现实主义者。据杰维斯自己回忆,他最重要的转折点之一是听Schelling和Anatol Rapoport于1965-66年在伯克利辩论美国的冷战战略。当年在冲突研究领域,Rapoport(1911-2007)也许是仅次于Schelling的博弈论大师级学者了。Rapoport是一个防御性现实主义者;而Schelling一直是一个进攻性现实主义者。在辩论中,杰维斯突然意识到,他们辩论的关键不在于美国该怎么办,而是一个前提,那就是苏联的意图是什么,是防御性的还是进攻性的,因此,到底是威慑战略合适,还是安全困境和“螺旋模型”更合适?而他此后对知觉与错觉的研究进一步让他意识到,冲突完全可以是由错觉引发的。

由此,杰维斯觉得Schelling不对,或者说也不见得对。这对杰维斯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进步。因为Schelling那时候就像“神”一样。大家应该知道Schelling在1950年代就已经成名了。

但是杰维斯是一个非常open-minded的人,就是他能够承认自己是错的,转而他才可以怀疑Schelling是错的,我认为这个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素质。当然Schelling也是一个比较open-minded的人,因为尽管杰维斯批评他对威慑的理解,Schelling对杰维斯还是非常提携的。也许到了杰维斯和Schelling这样的水平,就是天才是可以尊重天才的,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是我觉得你足够聪明,那么你就干吧。

我真的觉得这样的开放心态是非常重要的。大家也知道,我的一些研究其实是发展杰维斯的,我很多时候都是批评他的某些缺陷的。但他对我工作的评价一直都是非常好的,对我的成长也是非常提携的。他一直不认为自己非要都对,他只要足够对就够了。

第二点,我觉得这应该是我们的共同体会,就是你必须要有一个广博的知识面。

第三点,就是前面提到的学术野心或者抱负。杰维斯不做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而是直面最紧要的问题。在冷战时期,这个问题就是国家如何合作,避免冲突(以及可能的“世界末日”)。

总之,杰维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出道的时候,他几乎是无可匹敌的,在那个年代是最好的。1968年毕业后进入哈佛教书,大家都知道他是天才。没人会怀疑他是不是“未来之星”。大家可能不知道他最后能否成为大师,但是大家都知道他一定是个牛人。

我们能从杰维斯身上学到什么?

我们能从杰维斯身上学到什么。上面我也提到了一些。总结一下,我认为有四点是最重要的。

第一个就是要关怀一个真实的世界。大家不要做虚无的东西,关心真实世界,关心真实问题,杰维斯关心的问题显然大家都能理解。政治科学其实就两个东西,一个是合作与冲突,一个是国际的兴衰,杰维斯关注什么问题,就是合作与冲突,与信任有关。因为所有的合作与冲突,都与应不应该有信任有关,都与能不能读懂对方有关,这个是重要的。

第二个当然是要知道很多东西。广泛的阅读量。

第三当然是付出,付出时间,经历,并且准备牺牲某些东西。

最后一点,相对难一点,也是一种自信,就是要不断地挑战你自己。其实杰维斯1970、76年写的那书足够了,那为什么后来1985和1989还写,1997年还在写,现在还在写。他在不断地挑战自己,他不满足于自己取得的成就,我觉得这是一个伟大学者的标志。

个人简介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国际政治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 编辑 国际政治 · 国际政治的社会进化理论 · 国际政治的大理论(进攻性/防御性现实主义、新制度主义、建构主义等) · 地区安全及中国的安全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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