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邻居(六):劁猪匠朱家

赵峰 原创 | 2019-01-14 11:45 | 收藏 | 投票

 老家的邻居(六):劁猪匠朱家

2019-1-12

张贵生家屋背后,是我家的椿树林,大大小小有十几棵香椿树。大的五六棵椿树很有些年头,中间都朽空了。摘椿的时候损伤枝头,雨水渗透到树心,天长日久,有的就朽坏了。椿树林西头的石埂上,有一棵野柿子树,有十来米高的样子。虽说是野柿子树,但因为在我家田埂上,就是我家的。不过,柿子成熟的时候,村里的孩子都会去摘,平时也常有孩子爬到树上玩儿。野柿子不同于家柿子,个小而核大,味道很甜。家柿子一般有拳头大小,野柿子只有核桃那么大。整棵树上的野柿子是慢慢成熟的,从最初看到繁茂的枝叶间有那么一点两点闪亮的红色到树叶基本上落光,顶上的枝头上孤零零挂着几个暗红的红色果实,得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在初秋时节上树采摘野柿子,树干还是湿乎乎的,很光滑。爬到距离地面五六米的高处,是一件有些危险的事情。颤颤巍巍趴在树枝上,看着下面几米的地面,还是有些胆寒。我后来才知道,这叫做恐高。那时候,常年嘴里边淡出了鸟来,那鲜红而甜美的野柿子还是很有诱惑力,值得冒险。有时候趴在树枝上,也会想象到摔下树的疼痛,也会有恐惧。但是,嘴馋总会战胜恐惧。

野柿子树下面,是一所两层的小瓦房,里面住着朱家。标准的大瓦房,应该是有三大间,每间二三十个平方;两层,层高两米半左右。朱家的小瓦房,只有小小两间,层高也就两米不到。其实更像一个石窝棚,四周用石块垒成,只开了几个小小的窗户。朱家原来在村中央有大瓦房,木材的板壁和楼板,土改的时候被没收,分给了阶级成分最好的白彝族雇农保庆兄弟。朱家的成分应该是上中农,不会是地主或者富农,我不记得朱家被批斗过,也没听说朱家兄弟被人以“反动分子”后代的名义歧视和欺负过。朱家的居住环境甚至比住草房的王篾匠家还差。他家房顶上就是我家的野柿子树,一年之中的很长时间,树叶和树枝,腐烂的野柿子,常常落在他家屋顶和门前。野柿子树下的那条路,常年有枯枝烂叶和稀泥巴。我看朱家对自己的生存环境,也是破罐子破摔,得过且过的态度。一般人家门口都有个场院的,但在朱家门口,常年都是烂泥坑。后来朱家老大跟我父亲说起对野柿子树的抱怨,我父亲才将这棵给我带来很多少年快乐的野柿子树砍了。

我们家原来的大门朝西开。每天早上到水井挑水,经过赵宝华家门前,张贵生家门后,然后就走过朱家门口。虽然朱家是汉族,因为住得近,也在我们家请吃杀猪饭的圈子之内。不过,因为朱家比较困难,很少杀猪,后来他们家也就不参加了。有些年份,朱家知道我们家杀年猪,就早早上山,天黑很久才回家。感觉朱家的人都有些自卑,有些孤僻,不怎么与邻居打交道。除了朱家大爹给人劁猪之外,他们家就很少与村人交往。

我记事的时候,朱家有五口人,老俩口,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朱家大爹是个劁猪匠,也就是专门给公猪做节育手续的兽医。那时候农村的猪,都是在野地里放养的。对于公猪来说,不做节育手术,就可能无谓浪费精力,影响长膘。那时候家家户户都养猪,向公社养猪场上交养猪任务是获得经济收入的重要手段,所以劁猪匠还是有事情做。劁猪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公猪的适当部位割个口子,将睾丸摘下。那时候听到村里有人围赶猪仔,就知道有劁猪的游戏上演了。听到劁猪时公猪发出那种凄厉的尖叫,会觉得是一件神奇而有趣的事情。那时候的生活实在平淡乏味,看人劁猪也是一种娱乐。劁猪匠可不同于木匠。木匠是可以凭借手艺发家致富的,劁猪匠却不可能。劁猪基本上都是帮忙,报酬可能就是吃顿饭而已。因为给公猪做节育手术很简单,不怎么费事,收钱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劁猪匠的地位也没有木匠高。木匠的工作,总是有些艺术的意味,而劁猪匠的工作,就显得有些粗劣了。人们常常拿劁猪匠开下流的玩笑,也说明这一点。

不过,我倒是很少看到人们跟朱家大爹开玩笑,因为朱家大爹本来就很严肃,不苟言笑。实际上,我对朱家大爹的印象很模糊,我跟他似乎没有怎么说过话。因为他们家就住在我每天要经过的路边,所以时常会看到他赶着牛上山,扛着锄头下地。但他总是低着头走路,跟他打招呼也枉然。很少看到朱家大爹跟人说话,也很少在村人聚众聊天抽烟的大水塘边的石埂上看到他的身影。朱家大爹一家人都很内向,唯一能够给人留下印象的,是他大儿子朱六十。

朱六十应该长我十来岁,我跟他几乎没有过交往。我那时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更多的是跟赵家,张家,王家的兄弟一起。朱家是汉族,被我们认为属于小气的人家,心理上有些排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朱六十少言寡语,总是阴沉着脸,让人看着就害怕。后来朱家走了好运,朱六十被招工了。在我的印象里,那个时候我们村里人被招工,是非常稀奇的事情。农民和工人,身份和地位有天壤之别。吃国家粮和农村粮,吃白米饭和吃玉米饭,就是天上地下的不同。一户人家出个工人,这家人的地位立马就大幅提高。在朱六十被招工之后,朱家人终于在脸上呈现出一点笑容,终于会在街心说说话。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朱家才恢复过年杀年猪和请吃杀猪饭。

幸福美好的日子却没长久。朱六十是被招去交通部门修公路的。工资很高,但很危险。一次放炮开路时,被大石块压断了腿。这样,挣了国家两年工资之后,朱六十拖着一条腿回来了。朱六十工作的是国有大公司,抚恤还算不错。给安了假腿,可以定期更换,还有每月的生活补助。朱六十刚回来的时候,有一天我从他家门口经过,朱六十还请我到他家坐坐,给我看了看他的假腿,讲了讲他所在的大公司所做的大工程,讲了讲他在外面见过的大世面。那时候,觉得他还是阳光而健康的。

后来,朱六十的脾气变得很暴躁,在家里经常吵吵闹闹,摔锅子摔盆。朱六十有个十七八岁的妹妹,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弟弟,经常被他唾骂,殴打。听说,他父亲说了他几句,他不仅臭骂,还动了手。朱六十大发淫威的时候,经常会有村里人围观。大家都觉得这家伙不仅残废了,还疯了。暴躁的朱六十尽管断了腿,但有国家粮可以吃,还有生活补助,所以生活还算不错。据说在他们家吃饭是分开的,朱六十做的是白米饭,他高兴的时候也会赏弟弟一小碗。手头有点闲钱,朱六十每个集日都要去赶集。通常是他弟弟陪他去的,他来回都骑马,他弟弟在后面跟着。朱六十做过一段时间的小生意,卖点日杂商品;很辛苦,赚不了钱。后来做牛马生意,据说除了哄骗村里的傻瓜赚过点小钱之外,一直在亏本。

朱六十结过一次婚,媳妇儿是用他妹妹换亲换来的。据说朱六十那媳妇儿长得倒不算难看,但属于那种好吃懒做的类型。下地干不了活,居家做不了事。除了赶集日跟着朱六十赶集之外,什么事儿都做不了。又懒又馋还嘴碎,经常与村里人争吵。朱六十那种爆脾气可受不了这种不让人省心的女人,动辄打骂。那女子在朱六十家过了半年,也真是凄凄惨惨。后来借一次赶集的机会,跟别人跑了。朱六十也没出去找,随她去了。

父母先后离世之后,朱六十就跟着弟弟一起过日子。兄弟关系还比较好,尽管朱六十显得像个奴隶主而弟弟像个奴隶。其实也是相互需要的关系,弟弟可以分享哥哥的抚恤金,而哥哥则可以依赖弟弟在生活上的照顾。相对于见过世面而且很有主见的朱六十而言,他的弟弟显得有些低能。再往后,弟弟结了婚,有了孩子,还是经常被哥哥呵斥,打骂。朱六十年纪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暴躁。

他们家后来离开了那所小石屋,搬到村中央的大瓦房居住。据说是落实什么政策的结果。一天半夜,朱六十发神经,放火烧房子。好在他弟弟有警觉,被烧醒,起来灭了火。后来朱六十又有过几次这样的举动,他弟弟一家就不敢跟他住在一起了,又回到原来的小石屋。朱六十再一次纵火,终于将自己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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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经过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的。 ——苏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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