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人文》自序之一
清末著名思想家、诗人龚自珍在《古史钩沉论》中说:“欲知大道,必先为史。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败人之纲纪,必先去其史;绝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所谓大道,就是治乱存亡、兴衰更替之道。《旧唐书·魏徵传》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说的大致也是同一个道理。对于一个国家是如此,一个地区亦是如此,甚至一个家族、家庭也莫不例外。
每一个读书识字之陕北人,都应当读一读本书,以增加对陕北这片土地的了解与认知,增加对陕北历史文化的自豪与自信,增加作为陕北人的自尊与荣耀。
不知从什么时间起,在世人眼中,陕北是一片贫瘠、荒蛮之地,雨少西风大,山秃沙暴多,天高皇帝远,地僻行路难,物质匮乏,食物粗粝,文化落后,人民教化浅薄,百姓日子艰苦,是典型的穷乡僻壤。清代光绪年间,光绪皇帝派翰林王培棻到陕北“三边”巡察。面对满目荒凉的景象,这个王翰林写了一篇名为《七笔勾》的奏折,把陕北说得一无是处——美好生活的方方面面之于陕北人,都是一笔勾销的,一共勾了七笔。王某人固然是管中窥豹的偏激之人,言过其实,且不去说他。但世人对陕北及陕北人向来多有偏见,却也是不争之事实。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我在西安交通大学读硕士期间,还会因为上街时说一口陕北话,遭到某些自我感觉良好的西安人的白眼,而常常窝了一肚子的火气。“风水轮流转,明天到我家。”最近一些年,陕北出了一些煤老板,有人发了大财。我听说,现在到了西安的大商场、大酒店等高档消费之处,一听有人操一口陕北话,立马会围上一大群服务员小哥小姐,犹如改革开放之初内地的人们听到港澳富商所操的粤语一样。人性呐!
我以为,世人对陕北知之不多而加以轻视,虽情有可原,却颇失公允。
人们知道么,陕北向来为边关要地。这里自古战乱频仍、兵家必争,兵燹连连、血雨腥风,群雄逐鹿、前仆后继,刀林剑雨、累累白骨,朝廷重之,社稷依之。历史上发生在陕北最为著名的战事,当数五个“百年大战”:一是春秋时期的晋(白)狄百年大战,从公元前653年的晋狄采桑之战,至公元前541年的晋狄太原之战,历时约110年;而这一时期的陕北是白狄人土生土长的故乡、大本营。二是战国时期的秦魏西河之战,陕北是主战场,战事持续约85年。三是汉代的汉匈百年大争,陕北是主战场之一,战事持续从公元前202年至公元前71年,历时130余年。四是北宋时期的宋夏百年大战,陕北一直是最前沿、最主要的战场,战事从985年至1119年前后断断续续持续了130余年。五是明代的明蒙百年大战,陕北也是主战场之一,战事从1367年至1571年断断续续持续了200余年。更不用说在五胡十六国、五代十国这样群雄逐鹿的大争之世,陕北更是不可能置身事外,成为一方净土。五胡十六国时期,陕北一带先后(或同时)被四个少数民族、五个政权统治或者控制着,它们是:匈奴建立的前赵;羯建立的后赵;氐建立的前秦;羌建立的后秦;匈奴建立的胡夏。五代十国时期,陕北是党项人、突厥人、吐蕃人甚至回纥人驰骋纵横、与汉人争锋的地方。可以说,陕北自古以来就是民族争斗之前沿、战事国防之重地。
人们知道么,陕北自古人文荟萃。文人名士方面,司马迁、郦道元、庾信、李白、杜甫、范仲淹、司马光、沈括等许许多多文化大师在陕北生活或者到访过,或者为官,或者戍边,或者巡访,或者游历,或者逃难,留下吟咏陕北的诗词歌赋数百篇,其中不乏千古绝唱,比如杜甫的《月夜》《羌村三首》,范仲淹的《渔家傲·麟州秋词》等。传说方面,陕北是华夏民族人文先始、三皇之一的伏羲创立八卦之地,是人文初祖黄帝进取中原的出发地和归宿点,黄河壶口是大禹治水之地,延安是南北朝花木兰的故里,米脂是三国美人貂蝉的家乡。将相方面,陕北是晋公子重耳的流亡之地,是战国名将吴起的戍边之地,是秦公子扶苏、秦大将蒙恬的魂归之地,是汉飞将军李广、南北朝周文帝宇文泰、唐汾阳王郭子仪、宋名臣“韩范”(韩琦、范仲淹)、明开国元勋大将徐达、元大帅木华黎的统军争战之地。帝王方面,秦始皇、汉文帝、汉武帝、隋炀帝、李世民、康熙帝等十多位皇帝到过陕北巡视及驻跸。至于那些在陕北掀起滔天巨浪的乱世枭雄、称王称霸者就更多了,比如董翳、孙登、赫连勃勃、梁师都、李继迁、李元昊、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等人。至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毛泽东主席和中共中央在延安13年的故事,早已为世人周知。
人们知道么,陕北不乏名胜古迹。自然景观方面,陕北黄土高原眼下虽然沟壑纵横、林木稀疏、水土流失严重,但也不乏天设地造、鬼斧神工的壮美之作,比如,黄河的壶口瀑布、乾坤湾,算得上是世界级的景观;“中国最大沙漠淡水湖”神木红碱淖,“陕西最大丹霞地貌”、“中国波浪谷”靖边红沙岩峡谷,毛乌素沙漠等,皆是大自然的惊天造化;黄河、无定河、延河、洛河等著名河流,流淌着数千年来数不清的引人入胜的重大往事;榆林的白于山脉、横山山脉,延安的黄龙山、子午岭,以及宝塔山、凤凰山、清凉山等,凝聚着许多梦幻传奇的历史人文色彩。人文景观方面,陕北有号称“华夏第一城”的大型史前城堡遗址——石峁遗址,有“中国最早高速公路”秦直道遗址及秦驰道遗址,有战国、秦汉、隋、明各代长城遗址,有中国长城“三大奇观”之一、万里长城最大的烽火台——榆林镇北台,有五胡十六国时期匈奴族在人类历史长河中留下的唯一一座都城——“统万城”遗址,有明清时期号称“小北京”的榆林古城,有榆林红石峡、延安清凉山这两大摩崖石刻群,有“第二敦煌”之称的安定钟山石窟,有黄帝陵、扶苏墓、蕲王(韩世忠)庙、杜公(杜甫)祠等众多名人陵墓庙宇,有延安万佛寺、佳县白云观等大小不等、数不胜数的佛寺道观。一言以蔽之,陕北绝非荒蛮毛糙之地。
陕北人自己,也不见得真正深入了解陕北。这世上之人,无有不热爱自己故乡的。但凡有点文化、有点见识的陕北人,对家乡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总会略知一二,如数家珍。人们或许知道陕北历史上的一些人和事、景和物,比如创建西夏王朝的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这三代人,将金兀术围困在黄天荡48天的南宋中兴名将韩世忠,以及推翻大明王朝的盖世英雄李自成、张献忠等,他们都是地道的陕北老乡。但在陕北大地上发生的有些史实,恐怕大家还是说不上来的。坦诚地讲,我本人虽然是科班出身的理学学士、人文社科类硕士和博士,但在编著本丛书之前,对陕北历史文化的探究也还是很肤浅的。相信大多数的老乡们,都会有此同感。如若不信,且看以下事实:
人们知道么,陕北大地上有过四次“立国定都”的辉煌历史。第一次,秦汉交替之际,陕北曾短暂地被封为“翟国”,定都高奴(属今延安市城东尹家沟)。此为立国定都于陕北的第一个国家。公元前207年,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建都彭城,并以霸主的身份将全国分成十八个王国,分封给各诸侯、部将和降将为王。其中,将原秦国所属的关中、陕北、陇东等地一分为三,分别封给原秦国的三个降将:章邯为雍王,董翳为翟王,司马欣为塞王,此即历史上“三秦”之由来。翟国故地主要就是属今陕北地区。翟王董翳是夏阳龙川人(属今陕西省韩城市籍),但用现在的话说,既然他的封国在陕北,那他本人也算是半个陕北人了。第二次,五胡十六国时期,夏国是立国定都于陕北的第二个国家。407年,乱世枭雄南匈奴铁弗部首领赫连勃勃自立为大夏天王、大单于,建国号“夏”,年号“龙升”,定都统万城 (属今陕西省靖边县白城子)。史称“胡夏”,以区别于历史上不同时期出现的多个以“夏”命名的政权。第三次,隋末唐初,梁国是立国定都于陕北的第三个国家。隋末,陕北地方豪强、割据势力梁师都造反,派兵攻占雕阴、弘化、延安等郡,617年于夏州朔方郡(属今陕西省靖边县白城子)称帝,都城在统万城旧址上修建,国号为“梁”。梁师都本人出生于夏州朔方郡,是正宗的陕北人。不过,割据政权梁国国祚短暂,12年后即被唐王朝剿灭。第四次,五代十国后期、北宋初期,西夏国是立国定都于陕北的第四个国家。唐末,党项羌首领拓跋思恭因参与镇压黄巢起义有功,被封夏国公,赐姓李,授夏州节度使。此后,党项羌李氏在陕北苦心经营数代,先后臣服于唐朝、五代诸朝,形成事实上的割据势力——夏州政权。北宋建国吞并夏州政权后,由于李继迁不愿投降而再次立国,并且取得辽国皇帝的册封“夏国王”,定都夏州(属今陕西省靖边县白城子)。1038年(北宋宝元元年),李继迁之孙李元昊于兴庆府(属今银川市)称帝,正式建国,国号大夏,简称夏,又自称邦泥定国或白高大夏国、西朝, 史称西夏。北宋银州李继迁寨(属今陕西省榆林市横山区殿市镇李继先村)是李继迁的出生地、籍贯地,也是其子李德明、其孙李元昊的籍贯地,历史上属米脂县管辖。此地也是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的出生地。他们都是地道的陕北人。如此一看,陕北老乡们,会不会惊讶震撼、如雷灌顶呢!
人们知道么,陕北是一个出过不少皇帝的地方。不算那些中央王朝皇帝分封的“诸侯王”、割据一方的“霸王”、自立的“草头王”们,单是正儿八经“一统天下、君临万邦”的陕北籍皇帝,就能拎出一串来。之所以用“一串”这种说法,是因为他们大都出自“李”姓氏族。最大名鼎鼎的当数是明末的李自成,他于1644年(明崇祯十七年)正月于西安建立政权,称“大顺王”,定国号为“大顺”,年号“永昌”;同年三月攻占北京,四月二十九日在京师称帝。与李自成同时期的另一位陕北籍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也于1644年八月在成都建立政权,即帝位,定国号为“大西”,年号“大顺”。明末的一个短暂时期,天下糜烂,群雄纷争,明朝、大顺、大西和满清四个政权(国家)一场混战,其中两位皇帝是陕北人。而李自成的祖上,可以追溯到前文所述的唐末夏州刺史拓跋思恭,以及宋初的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李元昊是西夏的第一位皇帝,即夏景宗,以下凡历十世,分别是毅宗李谅祚、惠宗李秉常、崇宗李乾顺、仁宗李仁孝、桓宗李纯佑、襄宗李安全、神宗李遵顼、献宗李德旺、末帝李睍,一共是10位皇帝。西夏鼎盛时,幅员辽阔、兵强马壮,与北宋、辽朝分庭抗礼,成三足鼎立之势。至于董翳、赫连勃勃、梁师都之辈,只能算是国君(国王)一级;而孙登、卢芳、郭子和等僭位称帝者,只能算是乱世之中自封的“草头王”了。他们这两拨人其实也不简单,但就不算在陕北皇帝这一堆了。想想老先人,陕北老乡们,是不是豪情万丈、底气十足呢!
人们知道么,在现代中共党史和中国革命史上,陕北更是具有无与伦比的历史地位。谁都知道,陕北是革命老区,延安是革命圣地。1935年中共中央机关和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后,这里成为中国共产党及其军队的总指挥部、大后方,毛主席和党中央在此工作、生活、战斗了13年,领导了8年抗日战争和3年多全国解放战争,为中国共产党取得全国政权奠定了坚实基础。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党的第一代领导集体,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的延安精神,都主要是在陕北形成的。那时候,延安宝塔山是全国人民心中光芒万丈的一座灯塔,照亮着中国革命前进的道路。抗日战争胜利后,陈毅老总赋诗云:“百年积弱叹华夏,八载干戈仗延安。试问九州谁作主?万众瞩目清凉山。”陕北人民为中国革命做出了巨大牺牲、巨大贡献,不仅贡献了刘志丹、谢子长、李子洲等革命英烈,也贡献了数十万优秀陕北儿女的生命。毛泽东在陕北瓦窑堡接见差点被“肃反”运动断送了性命的刘志丹时说:“陕北这个地方,在历史上是有革命传统的,李自成、张献忠就是从这里闹起革命的。这地方虽穷,但穷则思变,穷就要闹革命嘛!这里群众基础好,地理条件好,搞革命是个好地方!”在转战陕北的行程中,毛泽东多次讲到:陕北地方好,人也好。1948年3月23日,毛泽东东渡黄河前往山西,从此再未回陕北,临行前他感慨地说:“陕北是个好地方!”今天我们说,陕北在关键时期拯救了中国共产党,拯救了中国革命,拯救了中华民族,恐怕也不为过。
不过,陕北地域也罢,陕北文化也罢,陕北人也罢,与任何其他种族、其他地方的人一样,终究会有局限性。这片土地曾经的辉煌,先祖们曾经的荣耀,早已经成为过往和历史。今日陕北人决不能沾沾自喜,决不能固步自封,决不能耽于安逸,必当保持隐忧意识、危机意识、抢跑意识,必当重视文化、教育、科技,必当外向、进取、创新。
就陕北地域而言,曾几何时,这里林木茂盛,水草丰美,自然生态良好;而近代以来,竟成为“苦甲天下”的生存艰难之地。五胡十六国时期,赫连勃勃来到属今陕北靖边一带,发出由衷赞叹:“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遂下令修建胡夏国都城,并称:“朕方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可以统万为名。”可惜,自唐代开始,特别是在宋、明时期,出于固边戡乱的需要,陕北一向重兵云集,城堡墩寨林立,森林遭到大规模砍伐,自然生态持续退化。实际上,自明、清以降,陕北自然生态一直没有得到有效修复,这块广袤土地几乎成了边远荒蛮、贫瘠落后的代名词。笔者上世纪80年初在延安大学上学,当时听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家对陕北考察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不宜人类生存”。此绝非妄言。像我这一代“六零后”以上的陕北人,几乎人人都有挨饿受冻的历史。我本人,粗糠野菜、霉烂土豆都吃过,就差啃树皮、吞观音土了。我自小最大的愿望,就是要逃离故乡,能吃饱饭。今天陕北人能吃饱饭,要感谢伟大的邓小平总设计师,靠的是改革开放,尤其是家庭联产承包制。自1999年开始,国家实行退耕还林、退耕还草等政策,陕北自然生态才有了喘息之机会,植被得以慢慢恢复。那时候,朱镕基是总理,我在国家某部委工作,印象格外深刻。近些年来,随着城镇化进程加快,陕北农村人口负载减弱,自然生态修复加快,树虽然没长起来多少,但野草却是疯生,野雉横飞,野兔乱窜,至少春夏秋三季黄土高坡上不再光秃秃,十年九旱状况亦大为改观。此诚大幸也!
就陕北文化而言,学者们有一些概括,比如原始性和朴素性、多元性和开发性、开拓性和进取性等,多是从某个侧面尤其是正面角度,对陕北文化加以概括总结,都是有一定道理的,当然也是可以商榷的。对这些观点,我不想妄作评论,只想从陕北民族性格和地域文化角度,谈点不同看法:其一,陕北文化是古老的,其实也是保守内敛的。历史上的陕北人多灾多难,要么是战乱连连、人如草芥,要么是饥馑荒年、饿殍遍野。远的不说,我听老辈人讲,就是民国十八年、三十六年两场大饥荒,家乡就饿死了不少人,卖儿鬻女之家比比皆是,但即便如此,先人们还基本上是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挪窝。陕北人向来眷恋土地,眷恋穷家,“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习惯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爱死守“一亩三分地”,不太愿意外出闯天下、打天下。当然,请你不要用李自成、张献忠这样个别的例子反驳我。其二,陕北文化是厚重的,其实也是凝滞陈腐的。历史越悠久,文化积淀越深厚,此既是财富,也是包袱。此理,古今中外,比比案例皆可佐证。世界上的四大古文明,除了中华文明,早已湮没在历史尘烟中了。今日之陕北人,身上还总脱不掉许多陈规陋俗、古旧遗风。比如,亲朋之间相互“等靠要”,期望“一人升天,仙及鸡犬”。老板朋友之间巨额借款可能就一句话,不打借条不签合同,全无法律意识。发了财的人,好一点的无非是买房子置地,差一点的就是吃喝嫖赌了,全无“达则兼济天下”的境界,等等。其三,陕北文化是特色鲜明的,但也是单一呆板的。陕北这地方,也许是久为战事重地的缘故吧,历史上武将辈出,但政客、文人、商人却少得出奇。说到武将,从唐末五代到北宋时期,神木有“杨家将”,府谷有“折家将”,清涧有“种家将”,均是将门世家,繁盛一时。到了明朝,陕北籍将门世家更是傲视天下,当时全国抚镇总兵一级(相当于今上将)军官中,约1/10的是陕北人;九边重镇中,延绥镇军(“骆驼城的人马”)的战斗力最为强悍。特别是晚明时期,天下名将,半出榆林(榆林镇,即延绥镇),榆林号称“总兵之乡”。那时,与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起义军作战的不少官军将领,比如贺人龙、艾万年、李卑、张应昌三兄弟等,都是陕北人——一群老乡们在掐架、打杀、玩命。到了南明时期,离开陕北人几乎就无法书写南明史,无论是“江北四镇”之首的高杰,还是孙可望、李定国等人,都是南明王朝的中流砥柱,尤其李定国更是与郑成功齐名的抗清名将、民族英雄。《明史》称榆林“忠烈为天下最”。至于文化人,史上陕北人文荟萃不假,但基本都是“外来户”,土生土长的陕北大文人却寥若晨星。商人方面,陕北明清时期的富户也建了一些深宅大院,但与山西“乔家大院”、“王家大院”是不可比肩的。政客方面,古语讲“山东的相,山西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古代“山东”“山西”,泛指太行山以东,或以西,泛指当今数省的大片地域),说的是,陕西的帝王出得不少,武将也多,但文相却不多。而陕北,历史上的文臣,又要比关中地区少得多。一句话,我们陕北人从古到今善耍枪杆子,不善使笔杆子;玩命的多,弄权的少。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人和事,老乡们大可不必气馁。
就陕北人而言,阳刚有余而阴柔不足,孔武有余而文雅不足,倔强有余而变通不足。用时下调侃的话说,陕北人的优点是“老实”,缺点是“太老实”。有人为全国各地方的人“画像”,我们秦人,漫画像就是一头“倔驴”。陕北人的这种特征则尤甚,陕北方言叫“宁折不圪留(圪留,弯曲之意)”。有本伟人传记的扉页中写道:“他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也可以理解为固执”。固执己见,对领袖来说,是优点;但对常人,则基本算是缺点。同样是宦海沉浮,有人起起落落而终成大业,而有人却一时想不开选择自尽。这就是民族性格、地域文化的差异,高下立见,优劣即判。
说这些不是揭短,而是反思,希望老乡们不要骂我。台湾著名文人柏杨先生写过一本名为《丑陋的中国人》的书,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大陆名噪一时。人们不是说他书写得怎么好,而是赞许他反思民族文化的勇气。
今日之陕北,是国家能源资源重地,榆林、延安两市也是陕西省各地市中经济增长的后起之秀。邻居内蒙古鄂尔多斯市讲“扬眉吐气”(实指羊子、煤炭、稀土、天然气),陕北则有过之而无不及,煤炭、石油、天然气、盐等矿产资源富集。据有关专家测算,陕北各类矿产资源总量的价值,大约占全国的1/4至1/5。陕北人的日子总体上过得好了些,也的确冒出一些“土豪”、“大款”、“煤老板”。但请每一个有见识的陕北人,不要高兴得太早。我提醒老乡们的是,任何事物都会走向它的反面。用宗教典籍的话即:盛极而衰,一切都会改变!陕北要特别警惕“资源诅咒”,或言“荷兰病”。资源诅咒,是一个经济学术语,多指与矿业资源相关的经济社会问题。丰富的自然资源可能是经济发展的诅咒而不是祝福,大多数自然资源丰富的国家比那些资源稀缺的国家增长得更慢,主要是因对某种相对丰富资源的过分依赖导致。荷兰病,说的大体也是同一个意思,指一国(特别是指中小国家)或一地区因经济某一初级产品部门异常繁荣,而导致其他部门衰落的现象。20世纪50年代,已是制成品出口主要国家的荷兰在北海发现大量石油和天然气,荷兰政府大力开发石油、天然气业,出口剧增,国际收支出现顺差,经济显现繁荣景象;可是,蓬勃发展的天然气业却沉重打击了荷兰的农业和其他工业部门,削弱了出口行业的国际竞争力,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荷兰遭受到通货膨胀上升、制成品出口下降、收入增长率降低、失业率增加的困扰,国际上称之为“荷兰病”。我国目前有很多资源枯竭型城市出现了所谓“荷兰病”,例如辽宁的阜新,黑龙江的鹤岗、双鸭山甚至将来的大庆,陕西的铜川,甘肃的玉门,当然还有山西、河北、安徽等地的不少城市,等等。前车之鉴不远。某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我带五、六岁的儿子回老家探亲,夜里3点左右儿子感冒发烧了,我带着他上医院看急诊,见到夜深人静的公路上车水马龙,都是装满三、五十吨煤的大卡车,隐约连成一线,一眼望不到头,新修不久的柏油路被碾压得稀巴烂。我的心情顿时无比悲凉,这是不停地抽陕北母亲躯体上的血啊!其实,对资源的过度依赖、快速开采,恶果已然显露。如今陕北地区的采空区、塌陷区、环境污染、地表水系破坏等问题,老百姓已经颇有微词了。有识之士,应当高度警觉啊!
最后,说到本丛书,也许有人会问,现在的史志类书籍包括各种历史类、方志类、地情类图书等汗牛充栋,为什么还要撰写此类读物?我想说的是,史志有自身套路,全面、准确、详实是其优点,但事无巨细、重当代而轻古代,是其弊端。比如说,一般史志书中辑录了许多为官从政者的事迹,什么省军级、地师级甚至县团级;还有什么名人、劳模、英模,等等。作为史志书,本无可厚非。作为读者,则兴趣寡淡。一句话,史志的“亮点”不突出。我到各地出差,每到一处入住宾馆,总喜欢翻翻介绍当地历史文化、风土人情、名胜景观等方面的书籍,但如果是史志书,则是繁杂枯燥而无法读下去的。历史长河,浩瀚星空,人们希望一眼看到的是最璀璨的那几颗星星。本丛书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期望把陕北历史文化中的“最亮点”,展示给世人,特别是老乡们。计划先期出版《大陕北人文》《大陕北战事》《大陕北胜景》《大陕北艺文》4本书,以后相机再出版另外3本左右的书,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系列。之所以用“大陕北”这样的书名,取义有二:一是历史上的陕北地域的确比今天的要大,包括了属今陕北及毗邻内蒙古、宁夏、甘肃等部分地区,叙述其地域、历史、文化时是不宜割裂开来的;二是寓意“伟大”,表明这是一块不平凡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