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一怒
（写者 令箭镶玉）
一
這個小鎮水土很好，四通八達的道路還是土路的時候，這個小鎮就有了基督教堂。高大的十字架在教堂屋頂矗立，以前那時候云霓高雨痕凈，方圓幾十里都看得清。有點意思的人們會魔魔怔怔嘟嚕一些話，比如說，夕照紅云點綴天空，誰家的鴿子循環往復低飛，還有幾縷炊煙鱗次櫛比裊裊盤旋，過鎮小河上鴨子嘎嘎叫著回家，小鎮邊緣上普陀山頂上普陀寺院的暮鼓隔空傳音而來，你就能夠想到再也看不到某些東西了，比如遲暮美人之類的。
小鎮人并不封閉自己的文化，但也不摒棄自己的審美。比如教堂萊安娜修女的臉，有人驚奇贊嘆，但有人仍覺得魚臻的小腳至少五十年無人能比。后來萊安娜被批斗，魚臻一條白綾讓自己悄悄故去，這讓很多小鎮人傷心不已。萊安娜不想離開小鎮，但最終步履蹣跚回到西班牙。魚臻不想離開小鎮，她選擇埋在普陀山上。
小鎮人突然沒了偶像，棲棲遑遑的，靈魂都裹挾在大喇叭的王小藝買買提里。要干活，要睡覺，要批斗，要吃飯，但心里都很失落。在1970年春天，某人挑了頭驚叫說，這小丫頭誰呀。魚七七就這樣走進小鎮的白晝里。
就像白天慷慨激昂一身臭汗之后，到了晚上在床上翻云覆雨傾射人性一樣，人總是在復雜之后顯出簡單，在狂熱之后略有冷靜。當階級路線主義過腦之后，水嫩嫩的魚七七突然在小鎮人的眼簾里滑過，哎呦我的媽唉，別說話，再看一眼。
魚七七嚇得別人驚叫，其實把她也嚇了一跳。不是在上墳的路上，就是在上完墳回家的路上，都側目而視，心里不約而同都吃了一驚。打聽到這小丫頭是小鎮的而不是過路的，都不約而同又放下心來，不急，早著呢，才12歲。不沉穩的人也有，大驚小怪就叫喚了：這誰家妮兒，安琪兒哦呀！魚七七嚇了一跳想走開，但她想等等媽，猶豫著站在路邊。
那是一個陰天，紅底白點薄襖薄棉褲耀眼。兩個小辮子綁著兩個紅絲繩，腳上穿的紅條絨面的鞋子沾有灰塵，小臉一紅一白那樣子，眼睛眉毛太像那誰了。有人說魚臻是她外婆，哦，哦，都哦一聲。然后說，怪不得，怪不得。
男人們只能看，女人們卻可以摸。尤其是魚七七媽在的時候，玩笑就會大些，比如說，七七啊，給俺當兒媳婦吧，之類的話。魚七七不撅嘴不笑顏，耳邊風過一樣，只依偎著媽。
魚七七一出生就叫魚七七，后來叫魚小紅，再后來又叫魚七七。魚七七被人發現水嫩是她在叫魚小紅的時候。她原來的比如七八歲時候或五六歲時候的事就被人提起。有的女人就會告訴男人，洗澡時候魚小紅赤條條的什么樣子，之類的。有好事的或是看著自家女兒辛酸的女人就會說，魚小紅某個地方沒窟窿眼。有些話估計也就是隨口一說，但傳來傳去的人多了，后來就成為一種欲望深溝：魚七七究竟有沒有窟窿眼？
小鎮人據說有一個很公開的笑話。某個老人臨終之際被問及有沒有什么話要留下，老人口齒清晰地問或者說是自言自語：誰知道魚七七有沒有窟窿眼。
小鎮人總有一種默契。每隔六十年總會不約而同在心里默契產生一個小鎮神女，她們和圣母菩薩一樣被小鎮人尊崇，任何人不得褻瀆但同時任何人都想明白神女的細節，比如神女是不是放屁若芝蘭之氣，神女屁股蛋上是不是有個痦子。
魚七七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里成為小鎮人的笑靨或夢魘。據說所有的小鎮男人都在夢里和魚七七上過，也都在白晝里心懷敬意或愛慕向魚七七點頭微笑。后來有心理學者試圖用弗洛伊德和榮格諸位大師理論解構小鎮人心態，但結果令人沮喪，包括實驗室的七個小白鼠也都目瞪口呆。
二
小鎮沒出過什么大人物，但也沒什么憨傻呆。小鎮沒經歷過什么大災難，也沒有富庶的光景。誰來建個寺廟，誰來建個教堂，誰來建個學堂，誰來修個路橋，小鎮人從來不拒。小鎮有很長的十字街，東西街長點都是本土人士打點，賺個口飽，養兒育女也不見緊張。南北街短點差不多都是客商，賺些許元寶也大多捐功德，其樂融融。
小鎮的格局并沒有齊劃一，水岸拱橋石板街錯落有致。一個紅燈籠亮起來了，幾百個紅燈籠也亮起來了。門對門，窗對窗，小船對花廊。小子娶妻來，嬌娘出門去，都有微笑和答禮。星星點點的地域文化傳承，有什么樣的結果呢，那就是有人喜歡萊安娜的金音，有人喜歡魚臻的皺眉含笑。
有人曾經想挖掘小鎮人的審美情趣，對萊安娜和魚臻多方追尋，但小鎮人幾乎都會說，算了吧，那只是一個記憶，多看看魚七七。
魚七七在上墳的時候被人驚嚇到了，那以后幾乎不怎么出門。只有在學校的時候，只有魚七七改名魚小紅的時候，很多小鎮人才能看出魚臻和萊安娜的風韻。而那些想追尋萊安娜和魚臻的人見了魚七七并沒有特別的感覺，然后就走了。有人說，唉，這些人眼拙，她們沒這個慧根。
萊安娜和魚臻屬于小鎮人的記憶，走了或死了，只能讓小鎮人懷念，其他人不能懷念。至于萊安娜怎么走的，魚臻怎么死的，小鎮人不愿說起。小鎮人并沒有參與什么，也沒有附和什么，但同時也沒有阻止什么，也沒有什么人站出來說這個不對或這個不行。小鎮人相信天命，有哪家小子或姑娘一旦走了歧路，在非常年代有非常舉動，規勸之后仍無向好也就會放棄所有努力。有一種類似拒絕的笑容或沉默是小鎮人的態度。到后來小鎮上發廊女很多很多時候，小鎮人也沒說什么，也不嘆氣說什么世風日下，只說這都是這些女孩子的命不好。
小鎮人覺出萊安娜或魚臻的好，是見過太多萊安娜或魚臻那樣的女人。后浪推前浪，高浪壓低浪，留下的只有萊安娜和魚臻了。只是可惜——可惜什么？沒什么，沒什么。
據口風一般的人說，小鎮人之前有個叫張鳳儀的婉約女子，而張鳳儀之前也有過一個叫郭婉秋的女子，迷醉了那一代的小鎮人。人人都夢想著睡到淑女，但太陽出來之后，懷揣的卻都是一份敬畏之心。一句攀談或一個眼神，斷不敢有一絲曖昧的氣味。小鎮人有這個傳承，都會覺得神女能感覺得你高潔或齷齪，而且任何一個小鎮人的高潔或齷齪都會滋養或沖淡神女的絕倫之味兒。
比方說，女神要買胭脂，路人要避開。你可以看但不可以盯著看，你可以攀談但不能超過兩句，不能調笑也不能繃臉。胭脂店老板包好胭脂不允許不收錢也不允許送出門，要目視神女走出門檻才能做別的事情，比如可以和其他女人調笑逗樂。
而到了魚七七臨街時候，街上有一種什么崩什么壞的氣味了。她的小辮子會被人摸一下，她的小臉蛋會被捏一下，她的小手會被拉一下，老而不死的小鎮人看到這個，臉色都是灰的。不應該啊，佛祖菩薩耶穌大人會看見的。
但并沒有到最壞的程度。
后來，魚七七22歲那年，1980年秋天被人發現暈倒在玉米地里，有幾個德行女人告知小鎮人，魚七七并無大礙，并告訴大家擔心都是多余的，魚七七的花瓣并未離開花朵。
魚七七12歲被人嚇到，然后長到22歲，這個過程中，沒有任何一個小鎮人不想娶了她當孫媳婦，當兒媳婦，當嬸子，當奶奶，當外甥媳婦，當侄媳婦，但想想自己家的各種不好，又怕委屈了魚七七。這種人人都想而人人又不敢想的平衡怎么也打不破，直到一個過路燒窯匠的出現打破這種平衡，小鎮人才覺得有些事不能太僵局，得想點辦法。
燒窯匠沒過多久據說死了，尸首在外鄉某個地方，民警們在小鎮調查很久卻不了了之。有一種說法是，燒窯匠偶然發現了魚七七的美麗躶體就有了想法，而魚七七在睡夢中，同時兩個掏鳥蛋的熊孩子剛好又看見了這些。于是不超過100秒，小鎮人就知道了。可能大家什么也沒做，但別人說瞪眼睛會死人的或許是騙人的。玩過擊鼓傳花這個游戲的人都知道要是盤花總在一個人手上停鼓，那么這個人一定是被盯上了。都愛她，就會愛死她。都恨他，就會恨死他。
小鎮人幾乎都覺得七七該嫁人了，再不嫁人會出大事，這個小鎮必定會被外鄉人笑死幾頭驢，笑死幾只雞。嫁給誰，這事撓頭。但嫁了，必然是對的。
這個看法被默契認同之后，小鎮那天夜里下了瓢潑大雨。水花雷聲夾閃電，天神地神都樂了吧。
也就是那天夜里，燒窯匠死了。
三
魚七七不知道很多事情發生過，也不知道發生過的事與自己有什么關聯，她的美已經不需要知道這些。但她的個子讓小鎮人操碎了心。
魚七七12歲的時候，她的外婆魚臻上吊死了，那是1970年的冬天。或許是這件事讓魚七七傷心不已，個子再也不長了。也可能是她躲過了太多災難，冥冥之神讓她長不大來補償神靈。后來她成為真正一個精靈的時候，心有靈犀的小鎮人會覺得精靈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魚臻寬袍大袖像一桿修竹驚艷了民國的小鎮人，魚七七大概以這樣的嬌小姿態驚煞民國后的小鎮人。
沒有一個人敢承認但沒有一個去否認想抱抱魚七七，她那么小又那么美麗，令人不安又那么令人不甘。
魚七七的媽比魚七七漂亮，但小鎮人記不住她。魚七七的外婆當年收養了她，但長大后卻跟著別人私奔了。后來歸家時候懷了身孕，沒過多久就在教堂里生下了魚七七。那時候萊安娜已經被驅逐走了，破敗的教堂只適合野草老鼠和鳥雀安身，但魚七七的外婆找了人收拾干凈一個屋子，安頓魚七七的媽在教堂生下了魚七七。魚七七的外婆親自接生，聽見過魚七七的第一聲啼哭。
魚七七外婆的家是有正房廂房的三進院落，但魚七七的媽不能在娘家生下孩子，這是小鎮的規矩。而把魚七七生在教堂里的魚七七媽媽很自然讓小鎮人失落，而后魚七七長大讓小鎮人眼前一亮，覺得魚七七的媽媽功德無量，是上帝派她給小鎮送來的不大不小的禮物。
魚臻在當姑娘時候就被小鎮人認可了，而萊安娜是之后被小鎮人認可的。原因其實不復雜。每逢小鎮過兵或鬧饑荒，總會有人站出來振臂一呼，但最后解決問題的往往是魚臻。或許小鎮人可以魚水之歡，財主也好，苦力也好，莫不如是。但魚臻收拾干凈去赴各種軍頭的宴，做了什么都會想到。小鎮人不說什么，魚臻也不說什么。小鎮并無生靈意外故去，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你可以禱告跪拜，這是老天爺眷顧，是上帝垂憐，但實際上是魚臻的力量，軟而堅硬。
后來日本兵過境，萊安娜才替代魚臻赴宴。兵頭和萊安娜是里斯本大學的同學，又是一場虛驚。那以后，去教堂的人多了起來，幾乎就要和去普陀寺的信徒持平了。
或許這世道是可以變的，但魚七七的出現給了小鎮人莫大安慰。或許不大可能會救苦救難了，或許再也餓不死人了，但小鎮人冥冥之中覺得這個精靈必須存在的。
或許是這個原因，小鎮人不自覺地就有了一種盼望和培育。當12歲的魚七七改名成為魚小紅的時候，小鎮人就有了一種警覺：這世界要和小鎮人爭奪魚七七了。沒多久，縣文藝宣傳隊宣布選調魚小紅加入宣傳隊，但魚小紅失蹤了。
后來人們會宣講各種有關魚七七的傳奇故事，說魚小紅失蹤有自己的一份功德，但小鎮人并不覺得奇怪。當初代替魚小紅去宣傳隊的兩個小鎮女孩，后來都沒好結果。一個投河自殺了，一個被搞大了肚子草草嫁人了事。小鎮人回憶起當初的事情，沒有一個經歷人不感到自豪。
魚七七的母親當初很希望魚七七有點出息，萬一落戶縣城轉了干部吃了商品糧，這輩子就有福了。但小鎮人有先見之名似的，魚臻死了，只能靠大家來眾人拾柴火焰高。在誰家都可以，但就是不能被外人弄走魚七七。
諾大一個小鎮竟然沒了魚小紅的消息。有人說去了東，有人說去了東，有人說去了東，有人說去了東，宣傳隊負責人果然信了。那負責人也不是傻瓜，也能看出點什么。既然郝紅娟和塔紅麗也很漂亮，既然好幾個人家請吃了大碗油潑面，那就信了往東最好。
魚七七的媽后來也覺察出什么，但說不出自己覺察出什么。小鎮人也不點破，但在心里都輕嘆這樣一個女人，可惜了。魚七七12歲的這次經歷不算什么大劫難，就像她七歲那年差點淹死一樣，就像她九歲那年差點被牛頂死一樣，就像她跌落深溝差點死掉一樣，嚇了小鎮人一跳，但在12歲被小鎮人看出了什么之后，又都覺得這這之前的劫難是神明保佑，而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存在，是精靈延續的必有因果。魚七七到22歲之前，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困擾了小鎮人：魚七七萬一高考錄取了，她大概就再也不是小鎮人了。她可能不覺得她多么重要，但小鎮人很多人失眠了，就像那枚彎彎的月亮睡在半空卻心思重重。
四
魚七七十六歲上了高中，十八歲的時候參加高考。這中間的三年，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是小鎮同齡人。她們或他們可能不懂魚七七是什么人，只覺得她是個活潑的女生，能唱歌能跳舞，學習也很好。但大人們總會問起魚七七，比問起他們或她們自己還要殷勤。大人們也沒多說什么，只是問問，這些同學從內心對魚七七就有了一絲嫉妒或羨慕，但當她們或他們和魚七七相處的時候，感受到的只是歡樂和愉悅。男生和女生在魚七七身邊形成了一個看不見的包圍圈。后來某個同學說起當初的狀況說，地球有個大氣層懂不懂。魚七七笑而不語。她或許并沒有真的明白，但歲月浸染給了她大致的判斷：大氣層是存在的。
從后來的笑談中追問，魚七七承認當時愛上了年輕老師。她補充說，也不算愛吧，只能算少女懷春愛情萌動，只是有愛，未必是哪一個。
魚七七當然不知道，小鎮人因為魚七七的懷春受了不小的刺激。私下里有不少有關人代表相關部門正式談話，那個年輕教師答應自愿調到鄰縣某個高中去了。但高考臨近，小鎮人又開始焦慮起來，魚七七若考上中專走了，接下來就會被分配到某個機構上班，小鎮人再也沒有了魚七七。
有很多人想了很多辦法，想讓魚七七回到小鎮供銷社或衛生院上班，供銷社主任和衛生院支部書記都拍了胸脯，但最終形成的共識是：若魚七七真的考學走了，再也不回小鎮了，那只能說明她并不是小鎮人的精靈。如果她真的是小鎮上的一片云，早晚會在小鎮上空卷舒伸展的。
魚七七又復習了一年，考上了醫學院，小鎮人并沒有特別慌張。魚七七上了四年學，小鎮人有不少年輕人被老輩人托關系派到醫學院當伙夫當清潔工當門崗或別的什么，甚至輔導員和系主任都會一個月寫封信到鎮上交給某些個小鎮人的靈魂人物。
魚七七很驚訝會在醫學院遇到小鎮人，叫不出名字但都很面熟。魚七七閑的時候會在外面的小吃攤上請老鄉吃油疙瘩和鯉魚湯，老鄉們也不推辭應允而往。老輩人是這么交代的：讓外人得感覺到魚七七周圍有一個大氣層。
漂亮的女大學生總會被人惦記，一個是學校里的男生，可能是真愛魚七七。一個社會上的穿牛仔褲留矢村頭的混混，可能也是真愛魚七七。但小鎮人派出去的人確鑿不是為了每月三十塊錢，手腕也很了得。請吃飯談話，學校里的男生知難而退，但混混不吃這一套，而且叫嚷先奸后殺。這就不是一般的威脅了。后來，伙夫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后來又改成七年有期徒刑，緣由是混混被打斷雙腿而且形成殘疾了。
魚七七只是有所耳聞，并沒感覺到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她唯一感到不適的是老鄉做的豆腐腦真好喝，可惜喝不到了。
魚七七要畢業沒畢業的時候，小鎮人聽到一個震驚的消息：魚七七要被公派留學到美國霍普金斯大學培訓兩年。小鎮上的若干人在某個煙霧繚繞的小屋里絞盡腦汁一夜才找到了一個在馬里蘭州開餐館的鄰縣親戚。
事情沒那么簡單，尤其是集資遇到了問題，那些手里有點錢卻聽到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的人一口拒絕。但小鎮人從來沒有氣餒過什么，最后換了三千多美元，然后說服醫學院去一個陪同家屬去。魚七七的媽魚金玲嚷著要去，但她最后不吱聲了。小鎮人的靈魂人物們問了她三個問題，她回答不出來。這些人想來想去拜訪了張大洇先生。
張大洇先生會說語音很怪的英語，但他對拜訪他的人們說，他說的是牛津方言，到美國未必有人聽懂。
小鎮幾個人人皆如喪考妣，皆低頭不語。張大洇先生說，若是實在有難處，我給寫封信去，或許有用，或許無用，幾十年未聯系，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時光流逝，魚七七學成歸國不到一年，被任命為縣衛生局副局長兼縣醫院院長。
五
若干年后，小鎮人才明白自己沒看錯人，才明白許久以來的期盼并未落空。但在曾經煎熬的日子里，有無數的咒怨騰空化作遮蔽歡樂的陰霾，讓有月亮無星星或有星星無月亮的夜都過成了漆黑盲天。
在那些日子里，魚七七離婚三次流產三次，小鎮人后來的羞慚并未消除曾經的普遍的幸災樂禍。或許有些小鎮人是不甘心的，但也只是不吭聲。每家每戶都遭遇了挫折和磨難，又有什么理由去堵住別人的嘴呢。莫非真的看錯魚七七了么。
或許別人來找事，小鎮人的怨氣會輕點，但偏偏是魚七七來。小鎮人歷來不多事，但這次有了非同尋常的對抗。小鎮人賴以寄托的神女成了妖怪，不少人呸自己眼瞎。
魚七七來做的事，難聽的話叫做斷子絕孫，好聽的話叫計劃生育。
其實小鎮人都是明事理的，只不過接觸新的東西有一個過程。萊安娜當初來建教堂，小鎮人就沒有勸阻，只是好奇。魚臻做了那么多非常之事，小鎮人甚至感激涕零。但魚七七要在女人肚子里放一個環，小鎮女人們很煩惱，小鎮男人們很憤怒。
從鄰鎮鄰村看，從鄰縣鄰省看，小鎮女人不情愿但也都接受了放環的狀況。只是小鎮人依然放不下一個心結，為什么是魚七七而不是別人。
那幾年，小鎮有三個輩分極高的老人去世，享年也算高壽。但小鎮人覺得魚七七脫不了干系，太讓小鎮人失望了。多年培育，多年關注，居然是這個結果。聽到魚七七離婚和流產的消息，有人沒來由就放了鞭炮。
東風惡，其實東風可以更惡。當很多地方大面積閹割男人女人，小鎮人才漸漸覺查出魚七七并未被看錯。魚七七明確要求絕不采取極端措施，小鎮人那之后沒有一個人被閹割。
或許某種眷顧并不是做了什么，而是不做什么。
沒多久，魚七七又離婚了，又流產了，聽說有若干幾個小鎮人偷偷去拜訪問安。
東風總有減弱的時候，很多事情也就弱化了。偷偷的，小鎮的孕婦又多起來。小鎮人的靈魂人物們很憂慮小姨小姑小叔小舅這些詞匯的消失，未來的小鎮人真的不配有小姨小姑小舅小叔么。
魚七七回到久違的小鎮，是因為她母親病故了。她又嫁人了，肚子很大。應該嫁人的，魚七七眼角有了魚尾紋但仍那么美。應該懷孕的，孕育出一個新精靈或許是小鎮人的福。
辦完喪事，魚七七并未就離開而是和小鎮人去了教堂，去了普陀寺，去了鎮中新樓，去了穿越小鎮之河的河灘閑遛。有閑心但不耽誤說話，魚七七對人口政策有自己的看法。小鎮人問可以生么。魚七七微笑不語好久，才說，女人嘛，不生孩子能干啥。歐美國家福利政策那么好，可惜人家都不愿意生的。
據后來人估計，小鎮人因為魚七七這一句話多生了三千二百多小孩。而且，魚七七在一些公開場合宣講自己關于人口的觀點被鑒定為政治不成熟，撤職了。
魚七七遭遇了第三次離婚，遭遇了第三次流產，據說很憔悴，據說有些小鎮人仍在罵她。其實絕大多數小鎮人不知道，魚七七的好在她回到小鎮之后才凸顯，而之前的所有困惑很快就昭然若揭。
這個時候，小鎮人少不了告乃翁，您沒看錯魚七七。也少不了揪著垂髫小童曰，你是撿來的，若不然，就流床單上了。
六
魚七七回到小鎮上那年是1995年，普陀寺的荼蘼花已經敗了，小教堂的曼珠沙華已經開了。
她推著自行車走到鎮子口，擺攤的趙老四先看見她。跌跌撞撞從攤子后面奔出，趙老四跑到半路又折回去又胡亂裝了十幾個桃子，攔住魚七七，嚇了魚七七一跳。
七奶奶，吃一口鮮的。
魚七七笑了，說，大叔，我有那么老么？
趙老七抿了抿嘴唇說，哦不，是這樣，嗯，你吃一口，哎呀，我去給你洗洗。
魚七七把自行車停在趙老七的水果攤側面，五顏六色的水果都透著鮮亮。魚七七說，生意還可以吧，香蕉都這么大。
趙老七給老婆使個眼色，趕緊笑著說，你沒看兜里都沒啥錢，家里來客了，小孩鬧人了，婚喪嫁娶了才會好點。
魚七七啃了一口鮮桃說，你看，我吃一個，你得賠一個，收一塊錢顧住本錢吧。
趙老七嘿嘿笑著說，七奶奶這么說是扇我臉，就算我敢收，小鎮子一人一口吐沫星子也得淹死我。
話音未落，不遠處就跑來兩個人，一個是劉老二，一個是劉老三。
他們到水果攤子前問候了魚七七，都說了要魚七七去他們的館子里坐坐。一個說他剛殺了一只肥羊，早上煮上了還沒起鍋，第一口鮮湯沒想到遇上貴人，想請不如偶遇，一定要去。一個說早上起來聽見喜鵲叫，估計今天生意要好，早早熬了驢架，沒想到恩人來了。我老婆一聽是七奶奶回來了，一下子就哭了，說我今天請不到七奶奶去館子里喝一口湯，我今晚就跪搓板。
兩個人爭了半天，魚七七啃著桃只管笑，后來看實在沒法了才說話：你倆呀，當年一個伙夫，一個清潔工，我咋不知道那情義呢。你倆先回去，搓板先別跪，我回來又不是當客人，不走了，會去的。
這時候來了一群人，劉老二劉老三趕緊給他們讓開場子。
為首的是張大洇，跟著黃三柳，趙鳳茹兩個老爺子。張大洇沒有理會魚七七伸出去的手，而是雙手抱拳言道：魚菩薩，我代表死去的陳鳳玉和活著的父老鄉親向你鞠躬。
一干人等，整理衣襟，肅穆抱拳，都深深鞠了一躬。
魚七七并未慌張，在眾人鞠躬的同時，她也深深鞠躬回禮。小時候，姥姥魚臻教給她很多禮儀，并未忘卻。只是她此次回來主要想靜靜心，最怕驚擾鄉親，自己被撤職了怕是給鄉親辦不了什么大事了，略微有些歉疚。
張大洇、黃三柳、趙鳳茹等一眾人陪著魚七七回到老宅，魚七七一看到處透著光鮮，知道這不是倉促的收拾，而是經年經月拾掇的結果。尤其是那叢美人蕉，母親喜歡，她也喜歡。
眾人坐定，茶水斟上，然后張大洇才問，暫住還是長住？
魚七七說，壞事傳千里，我的事你們大概都知道了哈。
張大洇說，不說那個，你暫住也好，常住也好，我和大家已經有安排。從今往后，你只要在小鎮上，什么也不要管，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或者玩什么，小鎮早有落實。
魚七七說，謝謝，我不當官了但待遇沒撤銷，有車有房子有工資，麻煩了小鎮大家不如不回來呢。
黃三柳說，魚菩薩，你并不把你當什么人，但小鎮很明白你是什么人，從你12歲到如今，小鎮人從來不敢懈怠你一絲一毫。你若不領受眾人之愛，她們會惶恐不安自己做錯了什么。
魚七七說，別這么說，從12歲起的朦朧感受到后來的清澈悟解，這是天命，也是人心。只是做的不愧于心，并沒有什么恩惠，大家言重了。
趙鳳茹說，魚小姐，我只說一件事吧。小鎮幾大家族修家譜都在前言敘述了你的功德。各大家族沒有一個人反對。希望你也不要反對。
魚七七趕緊起身說，這怎么行啊，這怎么行啊，沒有大道在天，哪有我些微之力的相助。
那一夜，眾人陪著魚七七喝了些酒。小鎮名廚胡一刀親自啟封五把刀坐案，盤盞上的每一朵雕花和每一道菜品都是精雕細琢的心儀。
那一晚上，魚七七睡下之后，蔡大姐被吩咐睡在外間。大門外是幾個五十多歲的人輕聲夜聊。小鎮人怕年輕人不能熬夜，選了幾個忠厚之人守夜。治安室主任帶隊，每一個小時巡回一次，并報告給某個不睡的人。有時候大概就是這樣吧，小鎮人并不知道會有怎么樣的因果會被天命所附，但相信了就會百般維護，或許會有另一種因果輪回在等著小鎮人歡笑、憤怒或惆悵吧
七
小鎮實際上不是小鎮，而是個集鎮而已。因為歷史的熏染和地理位置的八方通衢，外來客商和本地生意人聚集，人口急劇膨脹，比偏遠的鄉鎮有名氣，但實際上只是個行政村建制。
魚七七不做縣計生委主任，而被調到旅游局當了賦閑的副縣級干部。而和她一起公派留學回來的八個人，升遷最快的已經是省委政策研究主任，升遷最慢的也已經是某地級市婦聯主席。知道魚七七的事情后，八個人中某個已經嫁給某個特大型國企董事長的同學說她有辦法讓魚七七擺脫被動局面，站到后備干部庫前列，但魚七七必須對自己的人口政策誤導理論寫出深刻檢查交給相關部門考察。魚七七當時就笑了，說，你要是讓我陪你老公一晚倒是可以考慮，寫這個估計沒戲喲。幾個人頓時笑作一團，某個同學笑得噴出鰻魚餅碎渣，一桌菜毀了。
魚七七回到小鎮是有想法的，沒想到小鎮人會如此客氣，這讓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吃了百家飯，小鎮人的熱度稍稍降溫之后，她和小鎮上的靈魂人物們談了美麗鄉村建設尤其是旅游線路的設想，比如普陀寺，比如小教堂，比如小鎮的碧璽工藝品，等等都可以形成旅游產品品牌。小鎮人對旅游并不懂得很多，但魚七七說出來是不會錯的，至少這個菩薩是不會坑害小鎮的，都點頭贊許。
魚七七去了普陀寺轉悠。知道寺院很破敗，但沒想到如此破敗，野草叢生幾乎要吃了十八棵羅漢松，纏繞植物盤旋在四顆千年古柏樹身炫耀，縣宗教局和佛教協會派出的幾個臨時工在門口售票兼賣瓶裝水和香燭，瞌睡打盹那樣子，里面都不需要進去了。
魚七七又去了小教堂。外墻壁煙熏火燎的樣子，燒掉的玉米秸殘剩物到處都是。圍繞教堂搭建的橫七豎八的低矮土屋一家挨一家，有雞棚鴨寮，有豬圈牛槽，有廢品收購。里面住著十幾戶人家，孩子們都瞪著眼看她，并不喊大人們出來相見。同行的幾個老者說，這也沒啥可開發的吧，雞屎鴨漿的，誰來看這個。
魚七七說，確實費力呀。
回到老宅，張大洇說，你這個影壁，我和橋圣人說了，他改天來給你整，你給我一把鑰匙。
魚七七給了鑰匙說，撤了門衛吧，我沒那么金貴。
黃三柳搖頭，說，就怕百密一疏，小鎮人怪罪下來，俺們幾個非羞死不可。
魚七七不說什么，由了他們，畢竟這宅子沒有男人鎮宅。
香茗奉上，張大洇問吳媽說，那誰呢，咋沒來呢。
吳媽說，大紅子她閨女生了個丫頭，高興得去給菩薩還原，我來陪七奶奶幾天。
黃三柳說你去吧，然后說正事。談了半晌，張大洇執筆寫了魚七七的口述小鎮開發旅游項目可行性研究報告。
張大洇是蘇行，寫完之后，五個人斟酌字句，然后由擅長顏楷的黃三柳謄寫科研報告。寫完裝在一個信封里交給魚七七。
魚七七說明天回城，說這事不能拖
都說了給她派幾個得力的人隨行，但魚七七說不用。她說別看這種事是好事，辦起來很麻煩。旅游局立項之后，得找批文，得找資金流，得找工程隊，更關鍵這些事都得有人點頭。
第二天有三十多個人給魚七七送行，自行車上掛滿了吃的喝的。魚七七交代幾個人說，教堂那里工作量大，該搬走搬走，該拆掉拆掉，給他們找合適安身地方，不容易的。
送行的人說放心吧，沒問題。
魚七七偏腿上了自行車，那個身影有蓮花再開的輕盈韻味。她的樣子讓很多人憐愛又讓這些人都想擁入懷中繾綣千番，一百種滋味都彌散在晨露里。
八
2005年的時候，小鎮已經被申報并被審核同意進入世界遺產名錄。游人如織，花團錦簇，香火繚繞。小鎮很快升格為鎮，縣政府派出了鎮政府和景區管委會兩套班子。
景區門口矗立著魚七七的雕像，栩栩如生，但外地人并不知道她是誰，以為是天上的某個神仙姐姐。被當做背景墻，拍了照，然后走掉，連讀一讀銘文的心思也沒有。
魚七七死得很意外，據說是因公殉職。她死的時候，張大洇和黃三柳們已經過世多年，懂規矩的人并不多，被草草掩埋，連個墓碑也沒有。后來鎮政府成立之后，新來的第一任鎮黨委書記覺得不公平，動議在景區正門前修建魚七七雕像，資金由沿街攤販分攤。這才有了這座雕像。
但坊間因為攤派不公，流傳出兩個關于魚七七的不雅版本。一個是魚七七被謀害。
景區人流量多了之后，有開發商聯動政府機構想開發小鎮景區周邊的房產，但被魚七七和張大洇們拒絕。魚七七想保住小教堂，也想建設低層原生態商業街，讓每個小鎮人都有一份紅利逐年增值。后來開發商越來越強硬，但都被魚七七化解了。魚七七甚至和三個手握重權的前夫都通了電話，只為保住小教堂，為保住小鎮人的一點土地。但張大洇們陸續故去，魚七七也突然故去，小教堂很快被炸毀，原生態底層建筑的規劃設計被開發商們的景區別墅取代。有不少小鎮人都懷疑是開發商動了殺機，蓄意謀害了魚七七，但沒有任何證據。后來鎮政府攤派建雕像，都才想起這個陰謀論。
另外一個陰謀論是從縣城里傳出來的，在設立鎮政府之前就有很大流傳。說是小鎮上三個混混去魚七七家偷東西，據說魚七七收藏有小鎮最大的碧璽作品飛天。三個人被網吧老板呵斥之后，很快進了魚七七家。但翻箱倒柜之后沒找到碧璽。后來偶然發現沉睡的魚七七，三個人動了色心。據傳，三個人輪流上了魚七七。繪聲繪色的細節讓很多人無法懷疑，要是胡編的，怎么可能知道魚七七那個地方是金黃色的呢，怎么可能知道魚七七身白如雪沒有一絲雜色呢。但這三個人走了之后又后悔了，總覺得碧璽是被藏起來的。回去之后拷問魚七七，但始終沒結果，被赤身裸體捆綁的魚七七被勒死在床上。這事被這三個人的家長知道了，趕緊告知了小鎮上主事的年輕的靈魂人物。據說七個主事人到了魚七七家里，看了魚七七的裸體以及魚七七被傳美妙無邊的生命之門，其中一個人還說不過如此嘛，哪有那么美妙。離開時候無一人給魚七七蓋上一個東西，就那么裸露著。
后來魚七七被上報為因公殉職墜崖身亡，縣里來了幾個人主持了追悼會之后，魚七七的棺木被抬去和一個死去的老鰥夫合葬。
不管傳說是怎么樣的，小鎮人很快忘了這件事。生活如此艱難，總惦記一個亡人是很糟糕的問題。
景區門口的魚七七青磚雕像在某個暴雨之夜塌掉了，景區管委會向鎮政府匯報之后請求緊急修繕，但鎮政府的呼吁被小鎮人的沉默抵消了。就那樣放著，再也無人修繕。后來有某個上級領導要來景區，這堆廢棄的青磚一夜之間被清理掉。拉來一大車草花擺放，很多人說這樣好看多了，姹紫嫣紅的，艷麗無比，和景區連在一起，確為葳蕤之鄉，蓊郁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