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妾

游陈斌 原创 | 2019-02-03 11:49 | 收藏 | 投票

 

纳妾

 

(写者 令箭镶玉)

 


1
    绿云上街打醋,打趣绿云的闲人越来越多,大多都是说俊妮嫁给我吧或嫁给我儿子吧。绿云不抬眼皮,任谁也不正眼瞧一下,抱了醋瓶子小碎步疾走。进了自家柴门才长出一口气,小脸才红了。进屋放下瓶子,沉默寡言的,坐在小凳子上想心事。

 

霜降时节,绿云穿了夹袄不觉得凉,只觉得自己的洋布袄面不是汴绣绸子,心里怅然。屋里的桌椅板凳黑油发亮,篮子筐子篓子沁着寒酸,小时候的眼界渐渐变了,再也没有亲切,而是沮丧。可能是媒人登门灯红酒绿那种话给了绿云想象,康家真就那么好吗?绿云当时在里屋支着耳朵听,唯恐拉下一句要紧的话。爹说了很多,大概是嫌弃康家给的那块地太薄也太远,打不下多少谷子,打下了谷子还要浪费脚力。媒人是街西头丁家婆娘花喜鹊,话很稠密但那话音是向着康家的。娘说花喜鹊猪油蒙了心,一点不可惜咱们是老亲戚。花喜鹊声音很贼,就像雀子那样尖声乌拉的,说这是人家纳妾,又不是明媒正娶当太太,水深人不过,小闺女多了,又不是独独你家绿云屁股好看。娘摔了东西但爹赶紧赔不是,只说能不能再加个亩二八分的水田。爹笑得很巴结人,绿云不出去看也能想出爹尖嘴猴腮那种丑相。花喜鹊说回去劝劝。爹说忘不了你好处。然后花喜鹊就走了。

 

绿云没主心骨,爹娘咋说就咋弄,给康老九做小妾没想到什么好歹。娘骂了花喜鹊,爹却说康家金山银山,断不能得罪媒人。爹给绿云说,你进了康家,再不穿这种破夹袄,汴绣绸子总能上身,康家丢不起这人。绿云拿眼看娘,娘说就是这吧,反正人往高处走,给人家做小也是攀了高枝。俺家绿云心灵手巧,活路上不会让人白眼,就是那些做人规矩得早早熟悉。绿云说啥规矩。娘说就是大家家法吧,你过门了就知道了。绿云说康家没有主事女人,我过去了就是半个主人,能有啥家法。爹说,就是这道理,你能笼络住康家老爷,你说了就算。小妾没身份没地位,看谁去侍弄,弄好了也高人一等。

 

绿云只看过康家门楼,看过门前石狮子,看过大门上亮闪闪的铜钉铁扣,不知道那里面几人几畜。金砖银瓦,绫罗绸缎,白米香油,绿云觉得离它们越来越近了。花喜鹊却登门说康老爷不给地,再给三丈红洋布。绿云爹娘没再说啥,心想着赶紧换契过礼了事。掐了黄历吉日,康家派管家约请保长当中人交割地契,又命人抬了礼盒彩金四色果子。

 

隔了几天,一乘小轿抬走绿云,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进了康家大院。

 

绿云爹妈没有多说话,缘由只有一家三口知道,大概也有第四个人知道但不知是谁。绿云上山打猪草,冷不防被人搂住摸了一回。绿云没防备让人按在草地上,那人扑在绿云身上乱扑腾。情急之下,绿云挥了镰刀,那人尖叫一声跑了。绿云说她吓瘫了,没看清楚是谁。她说她站起身才发现,裤子都褪下来了 ——爹一听就急了,说,没糟蹋你吧,没糟蹋吧?娘赶紧去关上门子,回过身来拉上绿云进了里屋。绿云爹在屋外问没事吧。绿云娘出来说,看了,没事。绿云爹长出一口气说,还好,还好,赶紧送走,失了身子对不住人。绿云娘说,闺女大了,就是祸害啊。
    

在屋里,绿云娘偷声问绿云是谁。

 

绿云说没看清。

 

绿云娘扒了绿云裤子,掰开绿云两腿看了好久才喘了一口气,说万幸啊。
娘出了里屋,绿云没有穿裤子,而是拉过被子盖住身子,她在想那个人究竟是谁,很面熟但不认识。她其实没有挥舞镰刀,那是骗爹的话。她想知道被人压住究竟有太美妙,那人摸了她痒酥酥的好多地方,她闭着眼装作昏厥。那人走了很久,绿云才起身回家。她当然没想那么多,她不知道有太多事只有经过了才知道有些事的美妙和恶心。绿云后来才明白,一样被脱了衣裳,心境是天壤之别。欲仙欲死或生不如死,没想到的极端。


2

   康家小轿进大门,绿云听见了那种吱呀之声但没有爆竹响,突然觉得自己挺委屈的。小妾原来并不算新人。绿云知道一些事,但还是委屈了。但想想有些人家悄无声息牵着驴送闺女上门,自己好歹有一顶小轿子,手里揪着的香囊也就放松了。

 

小轿子进了门没有停歇,好久才停下,绿云心里忐忑不已。等有人掀起轿帘拉住她的手说下轿,绿云才明白到了。绿云的红盖头很稀薄,能看见大屋噗噜噜压住了自己的眼眉。台阶六级,绿云小心上台。进了屋子,两个婆子已经在等着。关了门,点上红烛,忙活了一会儿,一个婆子说老爷给奶奶过节日,你耐心等着,俺们出去了。绿云不敢掀开盖头,大概这是规矩。看见桌子上有两个大盘子,一个盘子里是苹果橘子,一个盘子里是面点果子。肚子呼噜一响但不敢去拿,这也是规矩吧。绿云坐在椅子上甚至不敢放屁,唧唧弄弄又憋回去了。
跟一根棍一样,绿云坐了好久也不敢动弹,听到门响才敢扭扭脖子。进来的男人大概就康老爷了,胡须银白但无杂乱,很干净那样子。康老爷进屋来洗漱一下,然后转过身看了绿云一眼,说,绿云,掀开盖头我看看。绿云迟疑一下想,不是男人来掀吗,一想自己是妾,就自己掀了。康老爷拿过烛台仔细看看绿云道:嗯,俊,吃点果子喝点茶,吃好了伺候老爷上床,累了。

 

绿云知道咋伺候。先给老爷洗脚,然后给老爷端过来烟盘,这都是爹娘交代过的。绿云问下来呢。爹妈说下来看老爷咋说就咋办。绿云都照办了。老爷躺着抽烟道:给我捶捶腰,酸麻。绿云下了床上了老爷那侧,小拳头敲上了。绿云给爹锤过腰,轻车熟路。老爷腾出一只手摸绿云的脚,绿云心里忽然扑腾了。老爷的手揉搓绿云脚心,麻酥酥的,直到绿云忍不住哎呀一声滚落床上,老爷说去端走烟盘。

 

端走烟盘,绿云回到床上给老爷解衣扣,老爷的手又伸过来。没有摸绿云脚心,摸的是绿云胸。绿云不敢停下但手却慢了,她不知道该咋办。老爷摸了摸说了句还好就不摸了,自己脱下衣服让绿云叠好放在脚柜上。老爷躺进被子里,绿云才给自己脱衣服。等脱光了,老爷说她下床磕头。绿云光着身子下床,跪在床下。

 

老爷说:你不懂规矩,今天就给说说,你跪下磕三个头。磕一次头说一句,第一句谢谢老爷,第二句谢谢老爷,第三句谢谢老爷。每天都要这样,记住了。

 

绿云说记住了。

 

老爷说,上 床吧。

 

绿云上了床,不知道咋睡。老爷说躺我怀里。绿云顺从进了被窝,拱进老爷怀里。老爷的手从绿云头颈摸到秘处,甚至数了绿云几根肋骨,没有任何含糊之处。最后,一根手指探进了绿云秘处,老爷说:小机灵,痒不痒?绿云不知如何回答,她不知道痒不痒。老爷说:你说痒。绿云说:老爷,我痒。老爷说:痒了咋办?绿云不知道咋办。老爷说:你就说来弄我吧。绿云说:老爷,来弄我吧。绿云不知道弄是啥意思,但老爷说了就是规矩,就不会错。老爷侧身趴在绿云身上,老爷的手引导让绿云东是东西是西。然后,绿云终于知道什么是弄了。

    绿云对老爷渐渐有了感情,不只是老爷的白髯迷人,而是那双手的殷勤。来年的怨恨是真的,那晚的感激涕零也是真的。那天晚上,老爷就像一直灵巧的猫一样让绿云像小老鼠一样欲仙欲死。原来的所有憧憬都是骗人的,当下的快活真正让绿云明白了做女人是这样子的。老爷临瞌睡前说,绿云啊,你八岁打醋在街上走,我就看上你了,小美人胚子。我当时就问了别人这是谁家丫头,当时就掂上你了。你到底长大了,到底给我陪床了。然后老爷就睡了。绿云却没睡,她庆幸自己8岁就去打醋了,就像来年厌恶自己8岁去打醋被老东西看上一样情绪强烈。她躺在老爷臂弯里,身上的某个地方火辣辣的。她想给自己哭一场又不敢,终究没哭,而是想,爹再吃醋蛋得自己去打了。

 

第二天,绿云是让婆子吆喝醒的,一看身边,老爷早就不见了。
婆子吆喝说:还不快点,真把自己当奶奶了,老爷睡了也是贱货!
绿云不承认自己是贱货,但也明白自己不是奶奶。没犟嘴大概也是规矩,手忙脚乱起来洗漱,梳了头发,跟着婆子去干活。在干活地方才觉得肚子疼了,骨头架子哪儿都疼,但她没吭声。她知道是老爷搂的缘故,歇歇就好了,说出来让婆子嫉妒,那就不好了。


3

    十年前,康家大奶奶年纪轻轻殇了,没人说得清。垣曲娘家人乘船而下,颇带了几杆人枪,康家老老少少在狂澜码头迎接大船,子侄辈们磕头如捣蒜,给足了大奶奶娘家面子。五里长街都是逢迎脸,都明白是垣曲王百万来寻康家罪孽。有理没理,好好一个女人没了,搁谁也火气冲冲。王家人领头的是个年轻后生,是康家大奶奶亲兄弟,除了带枪,还带有仵作。那架势很吓人,若大奶奶是意外,康家出几条人命是现成的。康家大门过了几日就开了,丧事很隆重,也都寒暄客气。看在大家眼里,也就无话了。

 

隔一年,下河沿儿刘财主家闺女进门了,明媒正娶很像回事儿,排场不次于垣曲王家大奶奶。 狂澜街上吃饭铺子,甭管包子胡辣汤,甭管卤猪头鸭肠子,三天热闹不收钱。远近几十里,数不清人家倾巢出动,都抹着嘴粘粘康家喜庆。不管康家怎么称呼,街上一律叫做康二奶奶。琴瑟起,笙箫默,康家喜庆余音尚未彻底消褪,康佳二奶奶也死了。一尸两命,肚子里带着犊,这事太吓人了。刘家家业不大,但有人在省城立万,康佳二奶奶的舅舅是省警察厅干员。刘家人来没有走水路,而是开着几个卡车。狂澜生意人哪见过这个,都跑出来看稀罕。刘家带着两大车人枪,玄色服装很威武。白色裹腿,金色纽扣,愣是把康家大院给围住了。

 

康老九是见过世面的,这事没费功夫也摆平了,据说耗费不少银两。但康家并没有罢休,而是请了几波神仙来看宅子,院子这么大怎么就留不住女人呢。 神仙们的意见不统一,但比较一致的留帖是此宅阳盛阴衰,妨女主。那以后,康老九康老爷就不再有续弦之念,年年只买小妾近身。有传说康老九阳气太盛,小妾们也都熬不过一年就殒命了。这些女人没有娘家人来寻事,死了也就死了,大奶奶二奶奶那排场再也没有了。康老九忙着水陆生意,喜笑颜开的,都说这老小子不是善物。绿云也听说过但没往心里去,绿云爹妈也知道但清楚水田比命重要。后来康老爷一命呜呼,有人才说,哎呀,绿云原来是康家克星啊。 

 

康家生意占了半条街,山货水货拉走运来,是狂澜渡上说一不二的金主。生意兴隆,银钱进库,带动一大群苦逼汉子也有些积蓄养家。康家生药铺子逢春秋两季施舍汤药,年代久了,有心思的人便送康老九大善匾额。只可惜康家大院养不住女人,没人能破解这玄机。小妾们一年死一个,还是有小姑娘抬进府里,唏嘘的人 不在少数。康家本家人也私下说康老九作孽。康老九不到五十却白头,蓄起了大胡子,这在狂澜渡是一个景致。康家本家人看康老九没有子嗣只大奶奶留下一女,就有意成全过继事,但康老九似乎不在乎这个。没人敢往深里说,把康老九弄焦躁了,面子上就难看了。

 

绿云过了门,小辫子就挽成了发髻。白天去大奶奶房里擦洗,老爷说要像新的一样,那就跟新的一样。吃穿用度跟管家婆子在一起。晚上侍寝老爷, 过上正经日子。久了,绿云不免轻车熟路,让老爷高兴起来不是难事。某一日,绿云告诉老爷说怀孕了。老爷并没觉得兴奋,嘴里嗯一声就睡了。绿云想着法子让老爷高兴,偷偷讨教了不少房中术。老爷果然夸奖绿云懂事,说小妮好功夫。绿云知道,关上房门怎么玩那是老爷和她的事情。开了门子,绿云怎么玩那是院里所有管事人的事情。那样一来,绿云就不喜欢白天,而喜欢晚上了。星星也好,月亮也好,下雨也好,下雪也好,绿云就喜欢拱在老爷怀里玩花样。怀上的掉了也不可惜,还会有的,和老爷玩最重要。

 

老爷下济南府那些日子,长工快脚想拨开门子但让绿云呵斥了。快脚在白天给绿云赔了不是,求饶绿云不敢声张,绿云眼睛一瞪说,那就看你咋对我了。快脚从怀里掏出一小盒蜜饯说:刚出锅的,你尝尝。绿云吃了,说:你以后小心点,别让我讨厌你。快脚这才溜了.
后来快脚终于得手一次,那时候康老九都死了。快脚那次骑在绿云身上说你咋不叫唤呢,你咋不叫唤呢。绿云不吭声,快脚摇晃得她骨头都要散了,想说也连不成句就不说了。没过一年,快脚贪污公款让农会毙了命,绿云拍手说:活该!活该!


4

    康家生意最旺盛就是在康老九手上,上河沿到垣曲城,下河沿到怀庆府,近有洛阳城,远有济南府,都有康家生意。靠山有山,靠川有川,光是康家大院里的马厩牛棚就得好几个长工收拾。上山有骡子,下河有大船,会客有轿子,用人多了,就有头头管着。内院有管家婆子,外院有长工头,头头叫谢长腿。绿云晓得谢长腿厉害不是他驴鞭一样的玩意弄疼她了,而是他在河滩一枪敲死他亲弟弟谢快脚。谢长腿以农会主席名义写布告说是执行政策,绿云却打了个寒噤。这人要铁了心,谁能不害怕。后来谢长腿不由分说按住绿云,绿云哪敢挣扎,直接尿裤子了。谢长腿驴鞭一样的玩意几进几出,绿云真害怕了。谢长腿完事了躺着喘息,绿云甚至想跪在地上谢谢主席恩典。

 

绿云一直想不明白,谢长腿以前不这样的,这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后来某次,谢长腿的黑脸婆娘找上门抓了绿云个满脸开花,谢长腿知道了上门安慰,就说了一些事。绿云不相信,顾不上满脸血道子疼,一连声问谢长腿不会吧。

 

谢长腿反问,我是啥人?康家大院有多脏哪能瞒过我。

 

绿云说,听说你搞过管家婆子,听说是她自愿的。

 

谢长腿不置可否,只说:她是康老九表姐,当闺女时候就和康老九眉来眼去,搞不好康家大太太二太太就是她弄死的。康老九不敢让她填房,大概是遮人耳目。
绿云说:你咋不搭理我,问你呢。

 

谢长腿恨恨说:倒贴两串子,老子也不会要了她,脏东西。

 

绿云说:谢哥,我也脏了。

 

谢长腿说:我心里有数,你是被弄脏的,不是自己愿意脏。

 

绿云搬出康家大院,住的是北农会没收的康家祠堂。原来有佛龛有神位有轴子有灯碗,都被农会砸烂了。谢长腿一有空就上绿云,绿云也没办法,大概她也不舍得谢长腿驴鞭一样的玩意放在黑脸婆娘身上,情愿做妾也不吭声。后来谢长腿说了康老九的恶毒,绿云迷迷糊糊没听懂,只把光腿并了并。
谢长腿说:要不是日本人那些炮弹,你可能早就死了。迷糊吧,康老九一到九月九就会掐死小妾。我早就留意了,他那天给你喝了不少酒,你不记得了?我跟着呢。他那晚准备勒死你,日本人炮弹撂过河了,我当时吓懵了,康老九也懵了

 

你逃了一命却在梦里不知晓。

 

绿云说:我伺候他那么好,他为啥要弄杀我?

 

谢长腿冷笑说:你伺候得好?你之前那些小妾那个不是笑脸相迎,哪个不是殷勤奉承,他饶过哪个了?

 

绿云说:他不会疯了吧?

 

谢长腿说:你和他睡过,你不清楚他疯不疯?

 

绿云不吭声了。

 

谢长腿说:没啥解释的,穷人命不值钱,他愿意他高兴就是理由。

 

绿云说:你所以就参加农会了,一笔笔账就算回来了,是吧。

 

谢长腿说:来,叫我舒服舒服。

 

绿云说:照你说的,我得报恩了是吧——话音未落,绿云就叫唤起来。
绿云在康家祠堂和谢长腿勾连那时节,奶子大了一圈,脸盘也圆润许多,远不是十年前黄毛丫头那种见什么都惊恐不已的脸色了。绿云在十年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康老爷纳了妾不是图怀里温暖,而是有恶毒想法。康老爷要掐死她跟踩死个蚂蚁一样,啥时候都是现成的,干嘛要选在九月九呢。想来想去,能和谢长腿说法沾上边的,那就是日本兵的炮弹了。推算一下时间,炮弹落地没几天,日本兵就过河了,而自己也被康老爷作践了。领头带刀的那个日本兵喜欢绿云,但绿云能感觉到他比康老爷的手段差远了。比起谢长腿驴鞭一样的玩意,那兵不能算个男人。后来回忆了很多,绿云一直困扰自己,康老爷为啥要弄死自己呢?自己哪点做错了呢?


5

    史书和地方志记载,民国三十二年日本兵进驻狂澜渡,此兵力为中岛师团一部。中条山战役结束后,华中派遣军准备河南战役,所属序列部队以第十二军为主力,对开封郑州洛阳新乡形成战略包围。

 

与黄河对岸关阳渡传过来的屠杀民众消息不同,进驻狂澜渡之日军部队军纪严明,对狂澜百姓并无骚扰。生意铺子照样开张,日本兵买东西一样掏钱。只不过那种钱不是法币,但据说也是钱钞。那种红钱在狂澜流行了二年多,都默然接受。量不大,但都有记忆。绿云收拾了很多,但在后来的某个夜里偷偷烧掉了。那些兵们去洛阳城集结投降,都说那钱不顶钱用了。

 

日本兵过了河,一眼就看上康家大院。不等跨刀日本兵开口,康老爷早早就准备好了一个偏院。那以后,这偏院门子就有了兵把守。刺刀耀眼,都不敢近前。绿云好奇这些兵们在院里干什么但又不敢问,到后来没几天她看到了。康老爷送绿云进了院子,她才知道自己被老爷送给跨刀日本兵了——康老爷称之为长官。
绿云以为要烧饭,那长官摆手并指了指几个白围裙兵。绿云以为要收拾屋子,那长官也摆摆手兵指了指一个小个子兵。绿云不知道干啥,那长官搬过一个凳子,那意思是让她坐。绿云蓦然脸红了,这哪敢坐啊。那长官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针线筐,拿来几件衣服,然后笑着指了指。绿云明白了,心里高兴就坐下了。好久没做女工活儿,手指柔无人知晓啊。进了康家大院,除了侍寝老爷,剩下都是粗笨活路,倒是这长官体恤心境。心里一高兴,那些撕烂的衣衫缝补起来就特别快。尤其是衬衫上的某个三角口子,绿云密密匝匝还绣了一朵梅花。

 

黄昏时分,那长官回来了。一看到那朵梅花,绿云看到长官愣住了。他把那件衬衣捂在脸上好久才放下,然后朝绿云冲过来。绿云躲闪不及被长官抱住。绿云的脸颊被亲了好几口。绿云身上发软,心想着被长官抱到床去才好。但那长官放下她,去皮包里找什么东西。绿云看了长官拿过来的一张画像,一个女人梳着高髻,两个小孩依偎在她身边。长官说了很多话,绿云大概明白了这画像大概是他老婆儿女。

 

那天晚上,绿云回到屋里伺候老爷,老爷说,你以后跟着长官吧。绿云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应答。老爷睡了,绿云没睡着,乱想一夜。到了白天,绿云又被老爷派到偏院。长官看见她来很兴奋,给她端过来一盘糖果蜜饯,说了不少话一句也不懂。绿云很脸红,她哪被人看做成人。长官一客气,绿云浑身就上了蚂蚁。她忽然想起来老爷说的那话,心里惴惴就想给长官一次。长官穿着白衬衣,时不时指一指肩头那朵梅花,然后就笑。绿云犹犹豫豫指了指床,那长官顿时收起笑容,低着头坐下不搭理绿云了。

 

就这样,春去秋来两年里,绿云就像一个贵客坐在长官屋里饮茶吃果子说笑,但就是没像老爷说的那样——你以后跟着长官吧。绿云不是没想,伺候男人是女人本分,躺男人床上也是妇道,但长官就是没啥心思。那中间,长官找来过几个女子,又说是保长送的,又说是康老爷送的,都在床上欢笑过。一看女子进门,绿云就避开出了偏院。那些欢笑是绿云心里生发的,她压根没听见过。后来谢长腿问起过偏院那些事儿,绿云说长官没碰过自己一指头,有时候抱抱就松开了。绿云问谢长腿信不信,谢长腿恶狠狠说我信。绿云知道他不信,谁能相信一个小丫头花儿一样没有一盆子污水拨过来呢,但绿云真没法表白自己。

 

谢长腿不信是有道理的但他宁愿相信了。有个人被长官派兵抓了,打得死去活来,绿云听见了。惨叫声就像春天发情的猫,绿云真听不下去了。她让长官放了,长官手一挥,果然放了。后来谢长腿说,那人是俺们的人,很怕那人受不住供出别人。谁知道你误打误撞让他们放人,他们真放了。绿云说,那人怎么样了?谢长腿说,到黄河滩就让日本人一枪崩了。绿云说,那样你们也放心了是吧。谢长腿说不能那样说,好歹是一条命。绿云嘻嘻就笑,然后叫出声来——谢长腿的驴鞭玩意总会在不合适时候能让绿云知道厉害然后闭嘴。

 

绿云很感激谢长腿,尽管他一直怀疑自己那两年的清白,但他总会在要紧地方挺身而出,算个男人。


6

    绿云后来被定为坏分子,并不是因为她和日本兵那两年半。她说啥也没有。但没人信。她只能低头,相信她的谢长腿死了,没人会信她。给她下结论的人说,你给康老九当小老婆,你给镇三盘当小老婆,你给谢长腿当小老婆,你说和日本鬼子好几年很清白?俺们都是笨蛋中不中?

 

绿云啥也不说,没啥可说。有人喊口号,有人揪斗,也有人趁机摸了绿云屁股。绿云就那样被定性成坏分子。绿云那时候已经38岁,一个人过。不是没人要,而是绿云不吐口。绿云早不是当年的黄毛丫头,早不是憨吃傻长的小妾,奶头晃晃悠悠的,屁股蛋浑圆浑圆的,她能看出来谁真心对她好。谢长腿死了以后,再没有真心对她好的人。

 

民国三十四年秋天,新包谷还没上架,康家偏院的那些兵们列队要走。据说是到洛阳城集结回国。长官到康老爷房里拜别,康老爷笑得很渗人。长官鞠了躬,送给绿云一卷钞票。绿云看看老爷,康老九说收下吧。后来有人惦记这卷钱,绿云说烧了,说谢长腿在场。那些人没有说啥,谢长腿死无对证。当年谢长腿说绿云,又不是银锭金元宝,花也花不出去,留着是祸害,烧了吧。绿云在一个夜里,烧了那些钱。

 

谢长腿问过绿云,那小鬼子咋就对你那么好呢?绿云说她也不知道,她说长官那里有张画,梳着高髻的女人和她很像。谢长腿哦了一声,再也没话。后来只是问绿云,小鬼子真没有挨着你?绿云说没。谢长腿问得多了,绿云也会说睡了,就睡了。谢长腿呲着黑牙笑。驴鞭玩意突然就成竹竿了。

 

绿云伺候康老爷那时候,没咋觉得谢长腿勾引人。后来,谢长腿连说带咋呼说康老爷掐死小妾,吓得绿云不由自主拉住谢长腿胳膊。绿云奶子渐渐大了,屁股蛋也慢慢圆了,她对谢长腿那些话有点怀疑。她说,小妾们死了,尸首去哪儿了?我去偏院这两年半,小杏小桃伺候老爷不是好好的吗?谢长脚说不知道。两个人彼此不信,就像不信绿云没挨着鬼子一样,绿云也不信老爷掐死小妾。两个人又彼此相信,绿云相信谢长腿的驴鞭玩意,谢长腿相信绿云的玉溪深潭。

 

日本兵走了,四川兵来了。

 

康老爷说,绿云,去伺候一下,还是偏院。

 

绿云说你咋办。

 

康老爷说,不是还有青苗嘛。

 

绿云问康老爷,那,小杏小桃呢?

 

康老爷脸一顿说,没规矩了不是?

 

绿云赶紧给老爷磕头,她还看见管家婆子恶狠狠瞪她,绿云觉得沟子一紧,慌慌忙忙去偏院找四川蛮子寻活了。

 

绿云笑起来很好看,特别是扑簌着大奶子,跟个花蝴蝶一样浪。那次,谢长腿去给川军长官买猪肠就差点笑死绿云。人家长官要一张竹床,给了他一百钱,他溜溜的就回来了。这不可笑。绿云笑话谢长腿是他兜里的那只猪耳朵。川军长官熊了谢长腿一顿,说让你买竹床,你给买个猪肠,耳朵呢,耳朵呢。谢长脚赶紧把兜里油纸包着的猪耳朵也拿出来了,说长官就是厉害,掌柜的送我一个猪耳朵也能猜到。川军长官哗哗就笑了,绿云坐在屋里也扑簌着奶子大笑。后来,两个人厮混一起,绿云总要说耳朵呢耳朵呢。谢长腿也不多说,驴鞭玩意能让绿云闭嘴,呀呀的,啊啊的。

7

    川军头目叫镇三盘,绿云很纳闷。

 

有一回,绿云让他舒服了,兴头上就问为啥是镇三盘呢。镇三盘摸着绿云奶子就说了。他是个象棋迷,喜欢没事摆个龙门阵。说着说着,镇三盘问绿云,你家老爷把你给我,看得出你挺高兴嘛。绿云说,老爷吩咐了我就高兴,就算掐死我了也没人说个不字。镇三盘呼一声坐起来说,真掐死人了,有人给我告状说康老九犯下人命,掐死了不少,这没王法了?格老子要管!绿玉赶紧说那都是瞎说,我家老爷对人可好了。绿云拉住镇三盘的手往怀里带,镇三盘歪着脑袋想想,睡下温存,再不提掐死人这事。

 

康家偏院总有兵来。镇三盘的兵们走了以后,又来了个细细瘦瘦的长官。康老九从来不怠慢拿枪的,白货黄货照例奉送。日本兵镇三盘都笑纳,但这细细瘦瘦的军官却客气了。再三奉上,就是不要。康老九寻思一宿加倍奉上,那军官居然大发雷霆。说你们这类土豪劣绅只知道欺压百姓搜刮民脂,拿一点钱贿赂掌权者,国军保护你们这些蠹虫焉能不败。绿云听到了,心里竟然如浴春风。她在院外浆洗衣物,愣愣就停下手听,这才是道理啊。

 

绿云被老爷派过来伺候军官,老爷说你能有这福气活着是你造化。绿云听不明白,大概觉得这是老爷恩典。她很容易就想起第一次侍寝老爷那晚,光着屁股跪在老爷床头给老爷磕头谢恩典。 绿云长个子了却没长心眼,一直到谢长腿说康老爷掐死人,她才隐隐觉得老爷话里有话。大概没有让掐死也是恩典啊。

 

军官爱干净,洗不完的衣物等着绿云。绿云晾晒衣物那些时候就在想,这个军官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没几天听到军官训斥老爷,绿云头都晕了,这话咋那么耐听呢。但好人不长寿,军官在剿匪时候受了重伤最后死掉。绿云陪着军官咽气,泪水没来由就流下来了。绿云说你咋不要我呢。军官说你是我姐妹,怎么能要呢。就那样慢慢死掉了,绿云说不出的悲伤。大概进了康家大院,绿云还没有为谁难受过,总觉得一些苦难都是应该的。眼泪很不争气流下来,也是第一次,绿云也说不清为啥。

 

后来谢长腿给绿云说过,军官是擅自行动打土匪的。上级不让他打,让他守住渡口就行。但他执意要打,那些土匪糟蹋百姓,必须歼灭他们。谢长腿还说,军官私下找了很多证据想绑了康老九这个恶霸,但壮志未酬身先死,倒是便宜了康老九这王八蛋。绿云说,你咋不弄呢,你身强力壮的不比军官有力气。谢长腿叹口气说。你不懂的,那时候俺们的活动经费都是康老九给准备的,弄死他,俺们咋继续革命?你真幼稚。谢长腿那天没有糟蹋绿云,起了身就走了,那是唯一一次。绿玉能看出来,谢长腿裤裆里驴鞭玩意软塌塌的,没一点精神。

 

绿云死心塌地跟着谢长腿不为别的,只为他说的那些话,他不止一次救过绿云。从道理上寻思,那些话是可信的。绿云的脑瓜越来越灵活,大概与奶子越来越大有关,也与屁股越来越园有关。看见过小杏小桃青苗麦穗那些小屁股,肉都没长满就没地方了,自己活着确凿是福。谢长腿驴鞭玩意算啥,天天挂在他身上也赚了

 

某一次,绿云给谢长腿揉三阴交,随口说,大大,给你生个娃吧。谢长腿赶紧说不中,那真不中,你破烂逼名声在外,我可不敢要你怀孩子。绿云不生气,只说他就知道日,不知道留后。后来,谢长腿去拉粮食翻车身亡。绿云看着谢长腿的棺材竟然笑了:你个短命鬼,没个儿女来嚎丧吧,就知道日,呸!骂完竟稀里哗啦哭起来,围观的人皆瞠目。

 

 

8

    民国三十六年端午节,康家大院弥漫着艾蒿的熏染气味。康老爷一大早就召集丫鬟婆子长工短工账房外跑,说这个月每个人头加一百钱,中午加菜加酒。轰一声,都很兴奋。好多年没喝雄黄酒了,康老爷这次开恩了啊。长工头谢长腿、船老大水生和账房先生老赖另加三百钱,这仨人倒没怎么欢呼,只是拱拱手表示了一下。那一天,康家大院的太阳格外耀眼。

    到了晚间,绿云早早等着伺候老爷。绿云奶子大了,屁股圆了,发髻油亮了,脸盘越来越俊,身条越来越秀旒,和老爷却渐渐隔生了。偏院里来了走走了来的那些男人给绿云莫大刺激,原来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床都喜欢女人躺下都喜欢作践女人。想法多了,老爷的伟岸身影就淡泊了。但绿云知道自己是就算是飞上天的纸鸢,那根绳子却牢牢攥在老爷手里。这个心思,谢长腿说他看得很清楚。绿云说能死你了。谢长腿说,端午节那晚你差点被掐死了,为啥你没死呢。绿云说不会吧,那天好像大院失火了,老爷忙了一夜,我想想。

    那晚上,老爷喝多了,醉醺醺的。绿云给老爷洗了脚宽了衣,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老爷突然问她咋不脱呢。绿云赶紧解扣子说就脱就脱。钻进被窝,绿云躺进老爷怀里。老爷的手指头来回不停捻绿云奶头,酒气冲进绿云鼻腔。绿云渐渐起了反应。老爷说抬腿,绿云抬腿。老爷说捉住,绿云捉住然后放进笼子。老爷兴奋了却不继续,而是问绿云那个日本人怎么样。绿云说没有,就没有挨过身子。老爷使了劲,绿云赶紧配合。她知道老爷不相信,一使劲就是不相信,一使劲就是想攫占绿云,大概这样能消除不相信。老爷疯起来哪像快五十的人,久违的冲锋陷阵如同耳边响雷。绿云渐渐感觉舒服,在某个瞬间甚至有让老爷生吞活剥自己的欲望。或许,或许就是那种时候?绿云不记得老爷是不是掐住自己脖子,只记得老爷揪住奶头很拽。那种状态下,绿云真的想不起来老爷是不是发疯了。

    谢长腿冷笑,说绿云魂魄游荡,都不知自己去阴曹地府转悠了一圈。

 

谢长腿问绿云道:你以为牲口棚平白无故会起火?

 

绿云说:是你点的?

 

谢长腿说不是,但是他安排的。吃晚饭,都喝酒,唯独管家婆子不喝酒。我就知道咋回事了。以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小秀香影绿袖小杏小桃不见踪影前夜总有酒席,管家婆子也不喝酒。那晚我一看管家婆子不喝酒,能猜到康老九想弄死你。你早就该死了,拖到今天。加上镇三盘那事儿,你在康老九眼里就不是活人了。

 

绿云说,为啥呢?

 

谢长腿说,不为啥,他就是想弄死你。

    绿云后来想想,恐怕这是真的。管家婆子嗜酒如命,能忍住不喝,想必有事情要发生。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个酗酒成性的婆子隐忍不发,这大院子除了老爷,没人能约束住这婆子。可是,可是,老爷为何要掐死自己呢。谢长腿也说不出什么,只说不信拉倒。

 

 

9

 

细细瘦瘦的军官叫吕子乔。他走时候,送给绿云一本字典。他指着字典上的三个字说,这是我名字,吕子乔。绿云看了看说记住了。绿云突然不舍得吕子乔走,她还有很多字不认识。吕子乔教会了绿云咋用毛笔咋写字,一笔一划的。绿云觉得自己写的字就像弯狗腿,一直笑话自己,但吕子乔不笑。他说自己刚写字也这样。

 

吕子乔的勤务兵也和绿云熟识了。绿云问这个兵,你们咋称呼长官。那兵说叫吕长官。绿云说我可不可以叫哥呢。那兵说不知道。老爷称呼吕子乔是老弟,兵们叫吕长官,自己可以叫他军哥。一天一个字,就那样熟悉了彼此身上的味道。

吕子乔有一支笔,绿云说你走了,留下笔吧。吕子乔没有给。他说这是她女友送的,不能转赠。绿云说女友是啥。吕子乔说算未婚妻吧。绿云说未婚妻是啥。吕子乔说是没有结婚的老婆。绿云哦了一声说那就是没上床呗。吕子乔说不一定,是没办过婚礼。绿云说自己也没办过婚礼就跟了老爷。吕子乔叹了一声,各有各命,好好活着吧。

 

绿云认识字能写字,康老爷知道了嗯一声。绿云说到了年节写对子吧。老爷鼻子哼一声说,那都是读书人的事,你懂什么。你该捶腿捶腿,该烧烟烧烟,该仰摆仰摆,写字当不得饭吃。绿云很听话,赶紧点点头,再也不提写字一事。

后来绿云能写字被人知道是多少年以后。镇子上有两派比着写大字报,那一派有几个老师,大字报文字太厉害了。这一派都是贫下中农,文拗口,字像狗腿,自己人都看不下去。眼看着对头大字报贴满大街小巷,这一派真急了。当初有人提议绿云来写被否定,这时候赶紧又乱投医了。绿云被人叫起来床,连夜写到天明,才回家睡觉。这一派的大字报一贴出去,立马当下镇住了那一派,好几天没有大字报覆盖。过几天才知道,对方觉得这笔体是县上某个司令所为,后来打探到是绿云所为,掀起了惊天巨浪,愤怒声讨这一派启用坏分子破坏文革大好形势。这一派似乎早有准备,立即批斗绿云,声势也很大。

 

批斗绿云那时候,绿云被人摸了屁股。有意无意那样子,但绿云感觉到了一丝同情。回到家里,绿云睡不着觉。她想谢长腿了。她不敢说谢长腿是不是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但谢长腿眼眉里的怜惜,她能看出来。一次次让他驴鞭玩意得逞,彼此都有一个挂念吧。他死了,却一次次梦魇附体,这不是没有缘由的。后来绿云怀孕了,那不是谢长腿附体,绿云知道是那个摸了她屁股的人。绿云想拒绝又无法拒绝这个代替谢长腿来还愿的人。一到夜深人静门不响,绿云就会想,谢长腿你狗日的哪去了。

 

绿云不想怀孕但无心插柳柳成荫,这难道就是宿命?

绿云其实想问谢长腿,康老九为何要害自己?那些小丫头都到哪里去了?自己为何能活下来?千万别说是你有功劳,你能保护我,就不能保护那些小丫头?这到底为什么?

 

绿云某次情浓,问了趴在身上的人。

 

那人大惊之下,拎起裤子就跑了。

 

绿云摇头。这不是谢长腿附体,但她不知不觉怀上了这个懦夫孬种的玩意,这是个不情不愿的孽种。

 

 

10

 

吕子乔的部队走了,江河的部队来了。

 

江河部队跟日本兵、镇三盘和吕子乔不一样,人家住在渡口破烂的房子里。康老爷命人收拾了偏院去请过他们,听说碰了一鼻子灰。又领人抬着整猪全羊大馒头去劳军,据说江河部队收下了但打了收条。

 

后来,江河来康家大院拜访,说是急需船只粮食银两。绿云才知道这个矮个子兵叫江河。斟茶当口,绿云偷眼江河一眼,觉得此公不像坏人。老爷说有船都烂了要修补,连年战乱粮食也青黄不接,生意不济说银两确有困难。老爷又轻声说,要是长官你个人有什么需求,兄弟自当不遗余力。江河没说什么,呵呵一笑告辞。

 

后来,江河领着部队去了康家祠堂后面的半山上,山洞里挖出了四十九罐金元宝一千一百五十石小麦。康老爷闻讯赶到,东西已经运走,留下几个人在等着康老九。配短枪的那人递给康老九一张纸条说让他看看数目对不对。康老爷看了看落款是太岳兵团和谢富治的公章私章,苦笑着说,这这,这啥时候还我呢。已经走下坡的一个人回头说,等等吧,等革命胜利了,不会亏待你的。

 

康老九没吃过这种亏,一回大院就命人捆了小翠。小翠哭着喊着但没啥用,几个长工比康老九还狠,麻绳捆人跟绑个粽子一样。绿云听说了跑到前院,正看见谢长腿抽打小翠,小翠杀猪一样叫。后来绿云问谢长腿你咋能下去手呢。谢长腿说你不懂,你别看我鞭子响,抽到人身上不会伤了骨头。要是那几个平日里调戏小翠的长工出手,不定会打成啥样子。绿云后来没见过小翠,听说康老爷把她卖到山里了。

 

绿云问谢长腿,老爷卖小翠,你就不想法子可怜可怜。

 

谢长腿说,部队急需粮食,能能到粮食就算完成任务了,可惜小翠被冤枉了,我总不能站出来说是我说的吧。我救不了太多人,完成任务是第一要考虑的。

 

绿云说,这样,你才当上农会主席的吧。

 

谢长腿说,也不全是这样,康老九能落个全尸,他要感谢我才对。

 

绿云说,那管家婆子呢。

 

谢长腿说,她是我下令乱棍打死的,我想知道那些丫头让康老九弄哪里了,她嘴硬。我气急了,这八九条人命,康老九不说是怕死,你不说就看看我棍子硬不硬。

 

绿云说,你太狠了,要积德。

 

谢长腿说,我就纳闷大院就这么大地方,藏哪里了呢?

 

 

11


    绿云去街上打醋,听说谢长腿死了。绿云问掌柜的听谁说的,掌柜的说尸首都拉回来了。绿云抱着醋瓶子往家走,跟当年一样。其实她没有家了。爹妈死活不认这绿云,只好在康家祠堂栖身。谢长腿去问过为啥不认,门啪就关上了。绿云爹突然病重要死了,她妈才吐口让绿云回去伺候。绿云会伺候人,但心里别扭,没有搬回去住。只在白天去。醋蛋吃了多少年,没用却续命了,有用却催命了。绿云跑腿打醋,反正跑惯了。

 

谢长腿拉回来没有埋掉,说是等上级来验尸,看是不是反革命谋害。再说也要开追悼会,就放在康家大院了。谢长腿的黑脸婆娘一直在嚎,干打雷不下雨那种,没有一点泪点子。倒是绿云笑了一场,哭了一场,梨花带雨,惹人眼酸。

 

康家大院早被农会占了,只给康老九和管家婆子三间小屋住,其他屋子都住上了翻身得解放的穷光蛋们。农会占了三间大上房办公,民兵队占了偏院,农会仓库和账房都有地方住收拾。谢长腿住了最不起眼的一个厦房,靠近上房但没阳光。谢长腿死了,有人就说闲话了。说谢长腿想挖出康老九剩下的金银珠宝。说谢长腿泼了命的折磨康老九和管家婆。说了很多。但追究起来,说谣言的是农会秘书的婆娘。区长当街扇了她几巴掌,谣言再也没有了。谢长腿死了,按说该农会秘书继任,但区长看上民兵队长黑猪了。农会秘书就让老婆出来谣言,被打了之后,农会秘书尾巴卷起来了。

 

绿云知道谢长腿去县城拉物资了,但怎么翻车了却不知晓。去县城前那晚上,谢长腿似乎知道要死一样,趴在绿云身上狠命往心口窝里戳。绿云受不了就说他要死啊。耍了好久,谢长腿躺着和绿云说话又像独说独念,这老家伙死也不开口,管家婆子也不开口,可惜没找到。绿云说康老爷财宝不是让一锅端了嘛,能还有。谢长腿说不是财宝,他想找到那些失踪小丫头究竟死在啥地方。寻遍了康家大院可疑之处,就是没找到。绿云说不兴康老九把她们全卖到外地了。谢长腿说绝不可能,跑外路的,我都清楚,一定在院里。明天去县城拉东西,回来继续找。若不然,康老九和管家婆死有余辜这话太勉强了。

 

结果,谢长腿死了。

 

县里和区里来了很多人,还有带着袖标的公安和模样狰狞的狼狗。最后在模拟下大坡时候发现疑点,车闸的插销出问题了。最后排查抓住了康家原来的长工二狗。没有动刑,二狗交代了说是他干的。区长问为啥。二狗突然激动了,说谢长腿不念旧恩,逼死东家,也打死了我干姑姑。查实了,二狗干姑姑就是康家管家婆。二狗被抓走了,给二狗上绳的是船老大,边上的人都能听见二狗骨头断的声音。都没说啥,谢长腿是船老大干亲家,谢长腿是他家二丫头干大大。绿云扑进人群踢了二狗几脚,骂了王八蛋,但谢长腿看不见了。

埋了谢长腿,绿云一直做噩梦。心慌意乱了就去黄河边走走,心想着谢长腿会突然冒出水来,哪怕是个老鳖样子也行。但水花四溅处,那是鲤鱼,压根没有老鳖影子。船老大有时候给她穿几条花鲢,说让她炖汤喝。绿云谢了很多话。船老大太老了,也太丑,要不然给这大善人一点腥荤也没啥了不起的。

 

 

12

    谢长腿死不到两年,绿云爹死了,醋蛋也没保住他。又过一年,绿云妈也死了。绿云终于搬回家住,再也不住康佳祠堂了。那是她和谢长腿高兴之所,他死了,那地方毫无意义了。搬家没啥搬的,一个架子车也没装满,磕磕绊绊就回家了。

 

有人半夜来敲门,绿云起初还说两句,后来蒙住被子不答腔。白天里,绿云去地里干活。家里分了一亩三分地,有水田,有旱地。但后来就被收走了,后来她被定成坏分子了。这都不说,绿云38岁竟然怀孕了。绿云没生过孩子,真想要个孩子,但这孩子没爹这咋整。绿云甚至想谢长腿不会跑到梦里笑话我吧。
绿云怀了四个月了,是后怀,去地里干活也没人看出来。挣5分工分,总得有份口粮攒着,饿死没人心疼。在川里水田干活不太累,上了山就越来越沉重了。有一次,绿云说去撒尿,队长说去吧。就是那次撒尿,绿云却滚坡了。跟一个西瓜一样,绿云咕噜咕噜顺着山势往下滚。两只手晃晃乱乱想揪住啥东西,但总揪不住。那情景就像梦里想揪住谢长腿头发一样,怎么也办不到。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绿云掉进一个天坑。后来有人说的。有人说绿云命大,天坑里就那么一坨土堆,绿云正好跌落在土堆上。绿云醒来能看见星星,她觉得自己在阴曹地府,但又不相信这么轻易死掉。浑身疼痛,她赶紧摸摸肚子,有两个心跳这让她不知是哭是笑更合适。周围有太多响动,绿云猜那是长虫,蜈蚣,,蝎子,蜘蛛,马蜂,老鼠,壁虎,蚂蚁,还有黑风老妖,还有啮骨小妖,挖眼睛红怪,……一直到天亮。绿云觉得地里该有人上工了,就没死没活地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人民公社万岁!文化革命万岁!……一直听到有人喊:绿云是不是你!绿云想喊出是但虚脱昏过去了。

 

绿云住进医院是镇革委会决定,原因是绿云的偶然失足天坑却发现了十八具骸骨。根据法医鉴定,结合家属申诉,确定部分骸骨是康老九的九个小妾遗骨,其他待定。这是剥削阶级压迫无产阶级的铁证,省革委会都派人来核查取证了。绿云尽管是坏分子,但还是送县医院治疗了。绿云总能遇到贵人,给她检查的是北京下放来的右派医生,医生等她分娩后,才告诉她这孩子也有她一份照顾。绿云当场就跪下了,说救命大恩,来世必报。

 

绿云决定不回狂澜镇,她想去找吕子乔。那本字典里有吕子乔的家庭地址。那封信上说,等你能看懂这封信了,你回我家看看。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这场战争,你替我回家看看吧。我家若给我娶过门了我的未婚妻,你就说你是我在外面买的小妾,持信为证。康家大院不是善地,早走为好。你去我家吧,那是湖南最穷的地方但却是我最爱的地方,你去吧,拜托了。能和我相聚最好,不能相聚就想想我吧。

 

绿云走了,她早就准备好了空白介绍信和粮票钱钞,无非是掰开腿而已。谢长腿总觉得他是绿云的真命天子,但绿云知道吕子乔才是,死了也是。吕子乔若活着,绿云想好了,给他买醋泡蛋,自己去买,自己养鸡,那是她最美的梦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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