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的吟唱

陈敏昭 原创 | 2019-04-09 09:25 | 收藏 | 投票

 夏蝉的吟唱

 

陈敏昭

 

(三门峡行政学院社会管理教研部 472000

 

从初夏到深秋,不论你是否在意,总有那一声声或悠长或急促或凄厉的鸣叫在树阴中鸣噪,这就是蝉。蝉常常被多情之人赋予既悲且清的命运。“庭前有奇树,上有悲鸣蝉”。蝉何以悲?三国时期曹植《蝉赋》云:“苦黄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劲斧......有翩翩之狡童兮,步容与于园圃。”这个可怜的蝉,黄雀、螳螂都来伤害它,于是不得不逃向高枝,逃向高枝又能怎样呢?还有顽童的捕捉。南朝萧子范《后堂听蝉》有句:“轻飞避楚雀,饮竹入吴园。”五代褚运《赋得蝉》有句:“避雀芳枝里,飞空华殿曲。”唐朝贾岛《病蝉》有句:“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有那么多的天敌伤害它,其运能不悲乎?说蝉清高,是因为它“含气饮露,黍稷不享”。这既悲且清的命运,在中国古代常常引起失意文人的同病相怜。

蝉之幼虫在土壤中要度过漫长的岁月,一般经过十三年左右的生长,往往在夏夜的傍晚时分钻出地面,蜕化成蝉。唐朝卢仝《新蝉》中描绘:“泉溜潜幽咽,琴鸣乍往还。长风翦不断,还在树枝间。”一个生命诞生了,这个生命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吗?黄雀、螳螂、顽童使它时时生活在危险之中,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弱小的群类之一。蜜蜂会蛰人,蚊蝇会叮人,连蚂蚁都还会咬人,而蝉呢?夏热消退,秋风乍起,没有一只蝉的成虫能够度过即将来临的冰天雪地,它们从一出生就预知了自己的死期。大雁南飞,冬蛇蛰居,黄雀躲在人的屋檐下,连乌鸦都还有一个寒巢,而蝉呢?一生如蝉一样悲苦的贾岛,手中捧着一只病蝉,站在一株垂柳下,低声吟唱道:“病蝉飞不得,向我手中行。折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露华凝在腹,尘点误侵睛。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

蝉之悲,最悲是秋蝉。骆宾王写过不少咏蝉诗,《秋蝉》一首写尽了蝉的悲苦可怜:“九秋行已暮,一枝聊暂安。隐榆非谏楚,噪柳异悲潘。分形妆薄鬓,镂影饰危冠。自怜疏影断,寒林夕吹寒。”暑热退,秋风起,黄叶飞,天气凉,在“菡萏香消翠叶残”的秋风里,依然故我的是蝉,人们能从它那日显短促的嘶鸣中听出悲伤吗?宋人王沂孙和元人仇远各写了一篇《齐天乐》词,赋咏秋蝉。我对“齐天乐”这个词牌的了解,大抵始于咏蝉词。王沂孙的《齐天乐·蝉》下阕写得非常凄惨:“铜仙铅泪似洗,叹携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仇远《齐天乐·咏蝉》上阕写得十分悲凉:“夕阳门巷荒城曲,清音早鸣秋树。薄翦绡衣,凉生鬓影,独饮无边风露。朝朝暮暮,奈一度凄吟,一番凄楚。尚有残声,蓦然飞过别枝去。”《齐天乐》这个词牌好像适合咏蝉,清人尤侗也写过一篇《齐天乐·咏蝉》,其中有句:“小园疏柳斜阳晚,凄然数声低唤。吸露频啼,迎风乍咽,迸出悲丝急管。”

斜阳临晚,疏柳难蔽,迎风啜泣,凄厉哀鸣,这就是秋蝉。可同样是秋蝉,在唐太宗李世民眼里耳里却没有一丝悲苦,反而给忙里偷闲的皇上增添了几分乐趣和雅兴:“散影玉阶柳,含翠隐鸣蝉。微形藏叶里,乱响出风前。”柳,虽是弱柳,却生在皇庭玉阶;虽是秋天,却依然含翠。蝉,藏在翠绿之后,嘶哑乱响,随风远去。皇上的笔下没有悲苦,李世民没有悲苦,他怎能会有悲苦呢?他是皇帝啊。由此可见,推蝉及人也好,推人及蝉也罢,悲与不悲,其实最后的感受还是人的,人关心的还是人自己。蝉呢?蝉算什么,不过是作者悲天怜人的一个道具而已。唐朝雍陶《蝉》暴露了玄机:“高树蝉声入晚云,不唯愁我亦愁君。何时各得身无事,每到闻时似不闻。”

蝉之被吟咏有二,一是由蝉之悲推及人之悲,二是由蝉之清推及人之清。蝉“含气饮露,黍稷不享”,居高形隐,迎风而泣,不是君子又是什么呢?隋朝王由礼《高柳鸣蝉诗》云:“得饮玄天露,何辞高柳寒。”唐朝戴叔伦《画蝉》也说:“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蝉一心追求清高,为饮玄天之露而不辞高寒,清雅高洁,韵致悠长,节操和风韵既是蝉的,也是人的。陆云《寒蝉赋》就说:“岁律之暮,上天其凉,感运非声,贫士寒伤。”人们把蝉叫“寒蝉”,把清高孤傲、怀才不遇之人叫“寒士”,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这首《蝉》被清人施补华誉为“咏蝉三绝”之一,清代大学者沈德潜评论此诗更是一语中的:“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品格。”有饮露之清,隐桐之疏,居高之标,那“流响”就不会是因“秋风”的传送,而是清华隽朗的高标逸韵啊!正如三国时候魏文帝曹丕所言:“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施补华赞誉虞世南《蝉》为“清华人语”,骆宾王《咏蝉》却是“患难人语”。骆宾王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在政治上也很有抱负,却长期怀才不遇,担任御史台御史不到半年,就因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受到忌恨,被人诬告,以“赃罪”入狱。诬陷者弹冠相庆,知情人绕道而行。想起自己才高八斗,少年得志,而今向老,却一事无成,自喻高洁,屡被罹难,今又遭诬,锒铛入狱。听着窗外声声蝉鸣,不禁感慨道:“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霜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谁为表予心?谁为表予心?人么?只有高洁的蝉还在为你高唱,为你长吟。你听,蝉说:“知了,知了,知了……”感谢蝉,在人被人坑害诬蔑的时候,在人对人绝望伤心的时候,还是蝉,这个可怜的小虫,在悄悄的陪伴着人。可是,人类自己知道吗?蝉的弱小,蝉的无助,蝉的可怜。“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李商隐的《蝉》,以蝉的“高难饱”起兴,以“我”的“举家清”落脚。钱钟书先生谓之“蝉饥而哀鸣,树则漠然无动,油然自绿也。树无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蝉栖树上,却恝然置之;蝉鸣非为‘我’发,‘我’却谓之相警,是蝉于‘我’亦无情,而‘我’于之为有情也。”由蝉及“我”,由我及“蝉”,蝉和“我”于冥冥中通合在一起。

蝉悲而清,清而悲,是因悲而清呢,还是因清而悲?我想,或许是因悲而清,因清更悲;因清而悲,因悲更清吧!“避雀芳枝里,飞空华殿曲。天寒响屡嘶,日暮声逾促。繁吟如欲尽,长韵还相续。饮露非表清,轻身易知足。”在五代褚纭的笔下,蝉的悲与清都不是天然而成之,而是被自然界和人类社会所逼迫。褚纭说的有道理吗?我记得小时候读过的一本科普文章:“当你看到碧绿的树上出现一枝枝干枯的树枝,你可知道那是蝉的危害吗?是蝉用它的蝉嘴吸食了树的汁,使它干枯的。”小时候的我相信了,现在我却怎么也无法想象得出这是科学之说。你说一只蝉能使一片树叶干枯我信,一枝呢?弱小的蝉能有如此威力?事实如何呢?我们期待研究者有个真正科学的解答。就算是这样,人与蝉相比较,人对自然环境的危害和破坏那就大了去。我居住的城市不大,但曾经是绿树庇荫的园林之城,我们曾经自称为“黄河岸边的明珠”,数年前你如果去那里,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合抱的杨柳、梧桐、国槐、雪松,遮天蔽日,百鸟筑巢,千蝉共鸣。近两年城市扩建,要建设什么“区域中心城市”,转眼之间,树木被伐十之七八,高楼林立,城市温度遽然升了不少,很少能够看到鸟了,蝉声也少了许多。尘土飞扬常入眼,喇叭轰响尽刺耳。尤其是大夏天,失去了大树庇荫,上下班走在毒毒的阳光下,我、你、他不知做何感想?日晒,尘扬,鸟无屋,蝉无树,人无荫。人和蝉,谁在毁坏自然?而人们依然把蝉叫做“害虫”,失去高枝的蝉,该把人称作什么呢?蝉无语,不,它还是在“噪柳鸣槐晚未休”,一声声,一日日,凄厉地叫着:“知了,知了,知了……”。

蝉知道了些什么呢?人非蝉,难懂蝉语;蝉非人,难解人意。

 2011723日星期六,大暑,陕州上阳书院

 

 

陈敏昭 的近期作品

个人简介
陈敏昭,男,河南省灵宝市人,现在工作单位:三门峡行政学院,副教授,历任哲学教研室副主任、经济学教研室副主任、经济学教研室主任、信息中心主任等。
每日关注 更多
陈敏昭 的日志归档
[查看更多]
赞助商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