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碧草话《斜阳》

陈敏昭 原创 | 2020-10-14 10:25 | 收藏 | 投票

 天涯碧草话《斜阳》

——日本太宰治的《斜阳》品读

 

中条山客

 

[提要]

1、《斜阳》梗概

2、《斜阳》精彩语句选

3、三岛由纪夫:“太宰先生,我不喜欢你的作品”

4、日本文学批评家奥野健男评太宰治

 

1、《斜阳》梗概

 

太宰治(19091948),本名津岛修治,是二战后的废墟上诞生的日本重要文学流派——反秩序派的代表作家。太宰文学虽属于日本文学的另类,却是日本战后文学的重要坐标,随着时代的发展,其文学价值越来越为人们所认识。他的作品中对于挣扎在时代边缘的理想主义者的心理剖析可谓入木三分,少有可以比肩者,其后期重要作品被评价为“昭和文学不灭的金字塔”,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并列为日本战后文学的巅峰人物。39岁时,因不堪肺结核病痛的折磨,与年轻的女读者一起投水自尽。

二战后,日本政府施行农地改革,拥有田地的大地主变成了被革命、被批判的对象,很多贵族阶级因为被收走了土地而失去了经济来源,名门意识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贵族的身份感顿时土崩瓦解。

同时日本国内各种新思想泛滥,人们的信仰和价值观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洗牌,无数民众如同大海上失去方向的船只,变得迷茫、不知所措、空虚且不安。

太宰治的《斜阳》正是诞生于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中的中篇小说。小说中的姐姐和子、弟弟直治、他们的母亲代表了二战后没落贵族的生活状态和精神转变,而小说家上原代表了广大普通百姓在战败后的生活百态。

母亲是个优雅的贵族,浑身上下,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贵妇人该有的风范,她喝汤是优雅的,面对丈夫的离世是优雅的,儿子直治吸毒堕落、女儿和子不小心引发一场火灾,她不打骂、不责备,仍是温婉优雅的,甚至连她死去的样子都是优雅的。

太宰治在描写母亲的时候,花尽了心思,每一笔每一画都似要表现出这个“日本最后的贵妇”身上,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

和母亲的优雅不同,姐姐和子在小说中是一个带点反叛的人物。

和子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也有过一个孩子,但孩子还没出生就胎死腹中了,和丈夫离婚之后,就和母亲一起生活。

迫于生计,她和母亲不得不卖掉日本东京的豪宅,转而搬到伊豆的一个小山村,显然,农村的生活和以前佣人伺候的生活是一个天一个地,但和子并没有抱怨,她下地干活,并乐在其中,让人完全看不出,她以前是一个“千金大小姐”。

后来和子通过弟弟直治遇到了小说家上原,上原开启了她“爱和革命”的道路,也是她人生悲剧的一个转折点。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半醉半醒的上原就在黑暗的楼梯口对和子搂搂抱抱,许久未体会到爱情的和子,顿时感受到一种朦胧的情愫,于是两人干柴烈火,发生了肉体关系。但自此之后,六年未见过面。

和子通过上原的作品,读到了他狂放不羁、堕落放纵的外表下,有一颗反抗世俗的心,这在和子看来是一种崇高真实的品质。

在这样的“自我催眠”下,和子自顾自地陷入了爱恋,中途不断地给上原写信,表达心意,但上原一封也没有回复过,甚至可以猜想,上原每天风花雪月,也许连看都没有看过,和子完全就是一厢情愿地作茧自缚。

但在和子的心里,这样有些“畸形的爱恋”是一种对旧传统道德的反叛,并且决定她要反抗到底,于是萌生了和上原生一个孩子的念头。

弟弟直治出场戏份不多,但很多人认为,直治的内心世界其实就是太宰治在贵族没落之后的一个真实缩影。

小说中的直治,在大学期间因太平洋战争被应召入伍,却不幸染上毒瘾,杳无音信了几年之后,终于在战后归来,但此时的直治基本是个废人,不仅不找工作,反而还到处借钱和他所谓的亦师亦友上原,在东京今朝有酒今朝醉,堕落的不亦乐乎。

母亲搬来伊豆之后不久便生病去世,他也是一副冷漠、事不关己的姿态;姐姐和子不断变卖首饰帮他还毒品债、还酒债,甚至因此还影响到了第一次婚姻关系,但直治仍旧执迷不悟,在放纵的生活中越陷越深。

全书中直治这个角色是最揪心的,他简直就是一个不孝顺母亲、不体谅姐姐、喜欢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一个小混混形象,如果家里有这样一个亲人,真是让人无比心寒,但读完他的书信和遗书之后,又令人不免心生同情。

直治堕落的根源是不会处理内心的冲突。

在当时,失去经济来源以及社会批判的双重压力下,走向没落的贵族阶级,不得不根据当前形势作出必要的选择,要么选择接纳战后的新价值观,成为随波逐流的广大民众中的一份子;要么就对抗主流思想,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和完整性。

姐姐和子毫不拖泥带水地选择了后者,所以即使面对像上原无赖一般的恋人,她也满心接受,并且试图为上原和自己开脱,坚定地为她所谓的“爱和革命”而活。她最后也奔赴日本,和上原见面,并成功地怀上了上原的孩子。

而弟弟直治则是在这两种选择的夹缝中生存,直治身为贵族,家族没落是不争的事实,在社会上,他的身份无法再被认可,为了不被社会排挤和孤立,他跌跌撞撞地尝试融入平民世界,融入社会新的、主流的价值观,但他敏锐地察觉,所谓的新思想和新价值观,是换汤不换药,终其根本,背后隐藏的还是一种利己主义,这让他无比失望,于是陷入深深的挣扎与困惑。

直治也曾经反抗过,但是太过拖泥带水,不如姐姐和子反抗的那么彻底,和子的价值观完全是个人的价值观,和子不在乎,甚至无视社会、众人对她的看法,也不寻求所谓的集体归属感,她对自己要走的路、坚持的信仰如同岩石一般坚固。

而直治不一样,他在乎社会、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他一方面想要保持精神上的高贵和特立独行、一方面又想要获得平民的友谊和理解,所以在反抗的过程中,他无法像姐姐和子那样轻装上路,他的身上有两条脚链,无论抬起哪只脚,他都无法走远,这两条脚链成为了他的桎梏,成为了他无法冲破自我的枷锁。

直治在姐姐去东京和上原见面的时候,选择了自杀,最终在遗书上留下“我是贵族”的宣言,他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勇敢地坚持真实的自我,显得有些懦弱;但他又以无比决绝的方式来宣示他是一个精神上的贵族。

直治身上有很多太宰治的影子,太宰治同样面临身份的大洗牌,他内心的矛盾、挣扎、无力感、孤独感和直治一样强烈,一样根深蒂固,最终太宰治也跟直治一样,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最后说上原。上原是一个颓废的、失败的作家,家里有老婆孩子,但却不管不顾,不仅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还是一个喜欢沾花惹草,喜欢抽烟、吸毒、喝酒、泡吧,有着一大推坏毛病的中年大叔,从小说中几乎看不到他半点优点。

直治也颓废堕落,也通过花天酒地的形式来获得短暂的昏沉,从而逃避内心的苦闷。但直治的颓废堕落,是因为他想保存,内心那一份高贵的贵族精神,或者说一种真实的理想主义价值观而不得。

但上原没有这样的挣扎,他的脚上没有任何脚链,他是直接跳到了污泥里,并且在里面似乎玩的不亦乐乎。

也许上原以前有过,也许直治是他的“前世”,在体会到一切都是徒劳和无能为力之后,上原最终在挣扎中选择了随波逐流,选择了轻快的堕落。如果直治没有自杀,也许上原的生活,就是他的“后世”。

《斜阳》这部作品是太宰治非常重要的一部作品。1947年发表后,在日本反响剧烈,上至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2、《斜阳》精彩语句选

 

我装作早熟,人人就都说我早熟。我装成懒汉,人人就说我是懒汉。我假装不会写小说,人们就说我不会写小说。我伪装成骗子,人们就说我是个骗子。我摆阔,人们就说我是有钱人。我表现得很冷淡,人人说我是个冷漠的家伙。然而,当我真的痛苦万分、发出呻吟时,人人却说我是佯装痛苦,无病呻吟。

 

指责我自杀轻生,说什么应该坚强地活下去的人,并没有对我伸出过一次援手,只会冠冕堂皇地说三道四,他们都是些能够厚着脸皮鼓动天皇陛下去开水果店的大人物吧。

 

人这辈子,真是不容易。时时处处都会碰到枷锁,稍微一动弹,便会血流如注。

 

所谓的坏蛋,不就是善良的人吗?

 

突然间我想到母亲现在不就是幸福的吗?所谓的幸福不正像沉入悲哀的河底的熠熠生辉的沙金吗?人在达到了悲痛的顶点之后,会生出奇妙的淡然之心,如果这就叫做幸福感,那么陛下、母亲和我,此刻的确是幸福的。静谧的秋日上午,明媚的阳光柔和地照着庭院。我停下编织的手,眺望远处与我胸口一般高的波光粼粼的海面。

 

学问只是虚荣的别名。是人想使自己变得不像人的努力。

 

颓废?但是,不这样我就无法活下去。比起说这样的话责备我的人,反倒是那些对我说“你去死吧”的人更可爱。这样更爽快。但是,叫你去死的人绝无仅有,大家都是些自私自利、谨小慎微的伪君子。

 

我装作早熟,人人就都说我早熟。我装成懒汉,人人就说我是懒汉。我假装不会写小说,人们就说我不会写小说。我伪装成骗子,人们就说我是个骗子。我摆阔,人们就说我是有钱人。我表现得很冷淡,人人说我是个冷漠的家伙。然而,当我真的痛苦万分、发出呻吟时,人人却说我是佯装痛苦,无病呻吟。反正总是格格不入。

 

人都是一样的!这是多么卑屈的一句话啊。这句话是让人在蔑视别人的同时,也蔑视了自己,让人们毫无自尊地放弃所有的努力。

 

说到底,我的死属于自然死亡,因为人只有思想的话,是不会死亡的。

 

3、三岛由纪夫:“太宰先生,我不喜欢你的作品”

 

太宰治是在战后第二年,即一九四六年十一月来到东京的,他发表了很多著名的短篇之后,其小说《斜阳》一九四七年夏天开始在《新潮》杂志上连载。在这之前,我在旧书店找过他的《虚构的惶惑》,读过其三部曲和《鄙俗的青年》,但阅读太宰治的作品,或许是我最糟糕的选择。那些自我戏剧化的描写使我反感,作品中散发的文坛意识和负笈上京的乡下青年的野心,令我无法接受。

当然,我承认他那罕见的文学才华,或者是出于我的爱憎因素,他也是令我生理上反感的作家,因为他是刻意把我欲隐藏的部分暴露出来的那种类型的作家。许多文学青年,以在他的作品中找到自己的肖像而兴奋不已,我却急忙地别过脸去。直到今天,我仍持有都市出生之人的固执和偏见,哪怕稍微想到“负笈上京的乡下青年的野心”,都会让我深深不以为然。在那之后出现乍看像都会派的时髦新锐作家,他们散发出来的习气同样令我无法忍受。

我周围的青年们,对太宰治狂热推崇,至《斜阳》发表时达到了顶点。为此,我变得愈发固执,公开表示我讨厌太宰治的作品。

《斜阳》发表之时,社会以及文坛上为之轰动,这大概是因为当时没有电视和缺乏娱乐活动,使得文学性的事件容易引来大众的关注。今日,诸如这种全体社会对文学的狂热现象,几乎令人难以想象。与当时的情况相比,现在的读者太过冷静自持了。

我也立即弄来这本书看了一下,可看了第一章就读不下去了。出现在作品中的贵族,当然全是出自作者的寓意,尽管他描写的不是现实生活中的贵族,但既然是小说,或多或少得有“像真实的”呈现。但在我看来,不论从人物的措辞还是生活习惯,都与我“二战”前见闻的旧贵族阶级天差地别。光是这点就令我厌烦至极。比如,贵族的女儿把“厨房”说成“灶脚”,或者“母亲的用餐方式”等,其实正确说法应为“母亲大人的进膳礼仪”才对。还有,他以为作品中的母亲本人凡事都需使用敬语,因此连自称也使用敬语:

“和子,你猜猜看母亲大人现在做什么呀?”

除此之外,他还描写她在庭院中站着小便!

举凡这些描写,使得我对太宰治的文学的批判愈发激烈。因此,有些朋友觉得让我与太宰治见面是件有趣的事。诸如矢代静一及其友人早已经常进出太宰治的住所,他们随时都可以带我去。

至今,我已记不得是哪个季节造访太宰治的,只记得《斜阳》连载刚刚结束之时,似乎是在秋季吧。至于带我前往的可能是矢代静一及其文学同好、后来早逝的原田吧,我连这亦记不清楚了。那次,我好像是穿着条纹和服。平常很少穿和服的我之所以这样打扮,是因为我把造访太宰治视为盛事。

夸张地说,我的心情宛如怀里暗藏匕首出门的恐怖分子。太宰治的住处似乎在一家烤鳗鱼铺的二楼,我登上昏暗的楼梯,一打开拉门,只见六坪左右大的房间内一群人坐在昏黄灯光下。或许那时灯光很明亮,但在我的记忆中,一回想起战后时期“赞美绝望”的氛围,我总会觉得榻榻米是起着毛边的,灯光必须是昏昏然。

太宰治和龟井胜一郎并坐在上座,其他的青年则散坐在房间的四周。经由朋友的介绍,我寒暄了几句,旋即被请到太宰治跟前的席位上,并得到了一杯酒。我觉得,现场笼罩着过度温馨的气氛,宛如相互信任的祭司与信徒的关系,大家对他的每句话都很兴奋,并且颇有默契地分享这份感动,等待着下一个启示。或许这可能出于我先入为主的偏见所致,可是房间里倒是真的洋溢着甜蜜的氛围。简单地说,那种“甜蜜”的气氛,与年轻人的撒娇不同,而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令人哀婉而感动的、充满着自己才是当代的思想者的自豪,那种灰暗伤感的、亦即典型的“太宰式”的灰暗情调。

来这里的路上,我始终在寻觅将心中想法一吐为快的机会,因为若不能把它说出来,此行便毫无意义,自己也将丧失在文学上的立足之地。

然而,惭愧的是,我却以笨拙、欲言又止的口气说了出来。也就是说,我当着太宰治的面这样说道:“我不喜欢太宰先生的文学作品。”

在那瞬间,太宰猛然地凝视着我,身子往后退了一下,露出了措手不及的表情。不过,他立即侧身转向龟井那边,自言自语地说:“你即使这样说,可你终究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嘛,对不对?你还是喜欢的呀。”

于是,我对太宰治的记忆到此为止。或许这跟我尴尬地匆促辞别有关吧。就这样,太宰治的面孔从“二战”后的黑暗深处突然贴近我的面前,旋即又退到暗黑之中。他那张沮丧的、犹如受难基督一样的、所有意义上的“典型的”面孔,从此再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消失而去了。

如今,我已是当时太宰治那样的年龄,多少也可体会到他当时被初次见面的青年批评“我不喜欢你的文学作品”的心情了,因为我也曾数次遇到这样的场面。

 

4、日本文学批评家奥野健男评太宰治

 

无论是喜欢太宰治还是讨厌他,是肯定他还是否定他,太宰的作品总拥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宰笔下生动的描绘都会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

 

20201014日星期三,陕州上阳书院

 

个人简介
陈敏昭,男,河南省灵宝市人,现在工作单位:三门峡行政学院,副教授,历任哲学教研室副主任、经济学教研室副主任、经济学教研室主任、信息中心主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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