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假期(3):那个读书的少年

赵峰 原创 | 2020-07-18 18:48 | 收藏 | 投票

 漫长的假期(3):那个读书的少年

2020-1-16

下午,坐地铁去高铁站接雨燕。

读到“理想国”公众号上的一篇文字“书永远都有新的,我却只有一辈子”。

理想国前些日子发起过“书之痛——读书人的扎心时刻”话题活动,此文是个整理与回顾。

关于书和读书。敏感的心灵,扎心的文字,被误会和被打击,被理解和被感动,得意和委屈,兴奋和失望……

看那些诗意的文字,灵动的意向,打动他们的也打动了我,让他们扎心的也扎了我的心。

我天生就是个读书人。生活的主要内容一直是读书。功利地读书,闲散地读书,沉默地读书,张扬地读书……一直读到今天,此时此刻,以及未来时刻。

此时我想,之所以我一生以书为伴,可能因为我是个孤独的人。因为孤独,才找书作伴,倾听它,也向它诉说。因为孤独,只有在书的世界里才有依靠,才被接纳。

  

我出生才三个月,母亲就参加红卫兵大串联去了。一直在我眼里文弱而羞怯的母亲,居然是铁姑娘队的队长。她们步行着往东,往北,要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到了韶山,母亲病倒了,被送回昆明。后来,母亲到过的最北方,就是我工作和生活的武汉。

母亲去“革命”,将我留给她在学校的工友,或者邻居。后来听说,她们一直用开水泡米饭喂我。我知道此事后很感慨,毕竟我被喂活了。

1969年,我三岁。父亲因为支左站队错误,被转业回老家。参加革命将近二十年后,一切又回到起点。本来母亲可以不走的,但她放心不下丈夫,于是辞职,跟父亲回了他深山之中的老家。从吃国家粮的公办老师到一无所有的农民,这种巨大的落差会让人抓狂。

我被留在昆明,跟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实际上是我母亲的养母,解放前是村里小寺的大师傅。

外婆要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作,我被一个人留在家里。

“不能玩火”,“不能玩水”,大部分时间就呆坐着。

我得自己找事情做。四岁不到,我就会自己洗衣服了。

那时候,饮用和洗衣,都是从井里打水。

那一次,为取水洗衣,桶掉井里了。害怕,茫然无助,就哭。后来倚着井栏睡着了。

外婆家周围有几位比我稍大的孩子。我不太愿意跟他们在一起,他们都是有父母保护的,我跟他们不是同类。

总是一个人呆着,心思就容易沉静一些。

就在那时候,我开始认字了。

外婆识字,能读经文。

我翻着外婆的经文,跟着她老人家的念诵而认得最初的几个简单文字。

我后来想,将文字从无到有输送进一个人的头脑里,应该是一件比入睡还要复杂而困难的事情。而我进入文字和书本的世界,却是自然而然的。在外婆轻声的念诵中,轻手的拍打和抚摸中,文字就悄悄潜入了我的心里。

大概因为经文是文字,外婆将一切文字都视为神圣。看到地上有写了字的纸或者报,她总是小心地将其捡起来,擦干净,叠起来,放到墙头,塞进墙缝,或者是将其烧掉。不能让有字的纸掉到地上让人踩踏,也不能用有字的纸做手纸。有时外婆会将捡到的纸张展开,念上面字给我听,还会比划比划笔画。

外婆那时候负责生产队的花圃,不仅养花,还要卖花。外婆到城里宾馆送花,或者到市中心街道卖花的时候,我会跟着去。

有一次,外婆将担子放在云南大学正门口,指着院子里高高的台阶,台阶尽头高高的楼宇,说 “那就是大学。”我当时听出外婆的意思是,那就是大学,那就是你以后要去上学的地方。那时候,我应该是五岁多吧。对大学的想象,从那时就铭刻在我心里。

五六岁,应该是 “狗都嫌”的岁数。我给外婆惹了很多麻烦。一个雨天,因为跟外婆赌气,我一个人去了五公里以外的小舅家。第二天外婆才找到我,浑身湿透。我所经过的路段,到处是河流,池塘,外婆最担心的是我会被水淹死。

过了几个月,我果然差点被水淹死。那一次我跟几个小伙伴在池塘边玩水,为了捞野菱角吃,慢慢挪向池塘中央,脚下一滑,沉入水中。路过的大人看到我在池塘中央已经漂起来,用篙子将我捞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的威胁。

外婆实在管不住我,再说我也到了上学的时候,于是我被送回了老家。

 

上小学一开始是学拼音,我硬是学不进去。我跟着外婆已经认了不少字。我喜欢文字,字有形,字形有意义。学拼音实在很麻烦,没意思,于是干脆不上学。半年之后,不用学那啰里啰嗦的拼音之后,我才又走进教室。

可能因为外婆已经给我启蒙,我一开始就学得很快,课本上的内容没有几天就掌握了。认得不少字,就可以读小人书。最开始是读母亲订阅的《连环画报》。二年级三年级的时候,我开始自己挣钱买小人书。我家自留地边上,有棕树可以剥棕卖,有香椿树可以摘香椿卖,有核桃树可以摘核桃卖。之前,我家的这些“产业”一直没人打理,因为我父亲长期不在家。我八岁之后,就可以打理这些产业了。我干这些活挣的钱,支配权属于我。除了买点糖回家分一分,大部分就用来买连环画。那时候供销社有个文具柜台,摆着几本小人书。以前那些小人书常年无人问津,落满灰尘,自从我挣钱买书之后,供销社进货的速度就赶不上我的购买速度了,经常脱销。后来,拿着钱也买不到新书,我就跟着聋子大叔到城里赶集,到新华书店买书。

奶奶给了我一个黑色的木箱子,说是我父亲读私塾时候的书箱。我的小人书,积累起来有个百十本,就装在这黑色木箱里。那时候,这应该是全公社最大的图书馆了。这一点也不算吹牛。我上初中的时候,我们学校的图书室也不过百十本图书,还大多数是课本。

读到四年级的时候,我基本上不读小人书了。虽然我还继续挣钱,继续买小人书,但好像只是为了积累,为了借给人看。那时候找我借书的,大多是岁数比我大的大朋友。我可能是有些早熟吧,我更愿意跟比我大几岁的朋友交往。我家周边的邻居,比我大五六岁甚至十来岁的,都是我的朋友。我读初中的时候他们中长我五六岁的两位哥哥娶媳妇儿,还是我给当的伴郎。

我母亲一直就是“文艺青年”,她有个书柜,除课本外,还有十来本小说。后来,她又常年订阅《小说月报》,《小说选刊》,《诗刊》,《大众电影》等等。我从母亲书柜上读过的小说,记得的有《金光大道》,《暴风骤雨》,《山桃花》,《山菊花》,《苦菜花》,《西游记》,《三国演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在我们山村里,很少有书,也很少喜欢读书的人。很例外的是给我们家打供桌的两位木匠。当时,全公社就只有两部《三国演义》,我家这一部不外借,另一部则终年在全公社范围内流转。有时候,为了轮到读这部小说,得等上半年。两位木匠显然是等不及了,才主动到我家来帮忙打供桌的。我们那儿的男人,干活吃饭总是免不了要喝酒的,而且,喝酒比干活还重要。这两位木匠是例外,他们很少喝酒,吃饭之后就抓紧时间读《三国演义》。我因为之前读过,听木匠们讨论时会插话。

少年的我喜欢读书,却没有成为书呆子。事实上,我也没有成为书呆子的条件,因为除了读书,我还要干很多家务。不到十岁,我已经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了。在我们家里,奶奶起得最早,然后就是我。奶奶扫地,我去挑水。我们用的是山脚的泉水,离家有四五百米。我们家有两口水缸,厨房里那口用来煮猪食,以及洗碗做饭;堂屋那口用来洗脸,饮用。我挑水的铁桶大约一只可以装十五公斤,一担就是三十公斤。大缸要挑三担,小缸要挑两担。每天早上,我要来回挑五担水,再空着肚子上学去。冬天的话,还要生火烧热水。

我最主要的家务,还不是担水,而是扛柴。我太小的时候,我家烧的柴很大部分是靠买的。有时候,母亲给娶妻嫁女的人家织毛衣,作为工钱,别人要送五百公斤柴。织一件毛衣的费用是五元,而一公斤柴值一分。

到我读三年级之后,觉得买柴烧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发誓我不仅要让家里不再缺柴烧,而且要烧到最好的柴。村里上学孩子的规矩,都是晚上放学之后扛一道柴。从我开始,规矩变了。晚上放学之后扛两道柴,中午还要扛一道。那时候,周边山上还有不少柴,一个小时扛一道柴问题不大。我这样勤快显然会让同龄人憎恶,在父母的逼迫下,很多少年的玩耍时间被剥夺了。我那时候砍柴是积极得有些疯狂了,我们村后的一道山梁,被我砍成了一片黄。

除了扛柴和挑水,有时候还要采猪草,随时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晚上,经常是我跟奶奶一起推磨,磨人吃的,磨猪吃的。早上,挑满了两只水缸,还要用碓舂猪食。我做这些事情,是从来不需要有人交代或者催促的。我们家干活的主要是奶奶和我,我多干一些,奶奶就可以少干一些。说实在话,如果不是因为心疼奶奶,我可能不会那么勤快。

我回老家的开头几年,很孤僻,与同龄的小孩不怎么合得来。我那时经常独来独往一人上山扛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吃独食。因为我面临一个人给家里供应柴火的艰巨任务,吃独食也很自然。有一天,本来是几个人一起上山的,走着走着我就离开了队伍,一个人朝着山后走去。之前几天,我在山后发现了一片好柴火,够我一个人砍上几次的。砍伐一棵树桩的时候出了事故,被一块巨石将身体整个压住,只有头部露在外面。在我昏迷之前,我的呼救声被路过的外村人听到,我才得救。当救命恩人来到我跟前的时候,我已经昏迷了。

我的勤快有时很过分。下雨天很冷的时候,大人都不上山,我还是会拎着砍刀出门。村里人都知道我胆子大,一个人敢去传说中几年前还有野兽出没的老虎山。我现在想起那个穿着单薄衣裳,脚指头都露在外面的砍柴少年,真是很心疼。

我的勤快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省下时间来读书。我们讲的读书,一是指上学,学课文,学知识,这是正规的读书,读有用的书;另一种指的是读闲书,读故事书,小说,其他艺术作品,这是非正式的读书,是出于兴趣爱好的读书,是为了得到快乐,得到精神享受的读书。后一类读书完全是个人的事情,不像前一类读书那样具有正当性,必须将家务事做好才心安理得。

我从小痴迷读书,也有逃避的成分。我上小学才回到山村,与同龄人很多方面合不来。比如,同龄人经常在粪场上,泥地里摔跤,我做不到,而且摔不赢他们;同龄人很多都会一些民族乐器,最差的也会吹树叶,而我完全弄不好;同龄人能够很灵巧地玩的那些游戏,我做起来总是笨手笨脚,不知所措。因为很难与同龄人打成一块,我就离开了他们的世界,寻找自己的世界。书籍,就是我可以从中得到慰藉,甚至产生依赖的那个世界。

我从我的小学老师那里是在学不到书本知识的。我的小学老师大多数原先是放牛娃,因为出身好被选送到县里的师范学校学上两年,勉强学会拼音字母,认得几个字,掌握简单的加减法,就回来做小学教师了。我印象最深和最好的教师姓顾,他是连小学语文课本都读不下来的。不过他很诚实,承认自己知识不够,承认自己教不了学生。后来他主动放弃教学工作,到中学食堂去做厨师了。其实顾老师倒是真正教过我一些东西的。那时候,上课上着上着上不下去,顾老师就带着我们到村边找块草地,带我们唱歌。我至今记得顾老师教我们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那种伴随着音乐让自己的心灵飘荡起来的感觉,真的很好。顾老师离开我们学校的时候,带我们外出唱歌之余,还就地取材给我做了把响蔑。

我最初学到的书本知识,基本上来自我母亲。每天干完家务,母亲都会给我讲解课本,布置作业。不过我母亲一直没给我的班级上课。我上低年级的时候,母亲在本校教高年级,我上到高年级的时候,母亲去了大队所在地的小学。

我们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叫何天春,大家都叫他“大地主”。何天春家解放前曾经是村里最大的地主,不过为了供他读书,解放之初已经成小地主了。老何家真的很不走运。变卖家产将何天春培养成大学生,加入了过国民党政府做了小职员,不久国民党就倒台了。何天春的职级太低,蒋介石也不屑于带他到台湾,何天春就被遣送回了老家。尽管家产都差不多变卖光了,还是被划为地主。在我记事儿的时候,大队和公社经常开各种批斗会,每一次,黑五类们都要自己戴上高帽子去陪斗。何天春的家就在我们小学的前面,房前屋后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他有四个子女,两女两男,都是本本分分的。何天春的大儿子叫做顺福,与我小学同班。不知道我们两家有什么拐弯抹角的关系,他总是恭恭敬敬地叫我“舅舅”。我有些忌讳,不太愿意他这么叫我。其实我们俩倒是有些相像,我因为打小不在村里长大,与同龄人不怎么合得来;而他则因为出身的问题,总被同龄人排斥和欺负。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根正苗红,有某种优越性,根本就不愿意跟一个“黑五类”的后代在一起。我读四年级的时候,开始使用钢笔,为了携带方便,母亲给我钩了个笔套。何顺福也找家里要钱买了只钢笔。应该说,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何天春对子女的教育和成长是相当重视的。何顺福也很想要个笔套,就找我商量。我答应将我笔套卖给他,他出价两块。两块钱在那个时候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前些年,为了给何顺福的姐姐办嫁妆,何天春给我家扛过五百斤柴,价值才五元。我母亲看到我的笔套不见,就追问。我只能道出实情。母亲严厉批评了我,说我这是剥削。母亲让我将钱还给何顺福,笔套就送给他。母亲后来又给我钩了一只。

何天春上过旧社会的大学,他的学问肯定是我那些小学老师望尘莫及的。有一次课后,我经过何天春门前时看到他在树下读书。何天春家院子一侧,有棵杏子树,秋天的时候果实累累,黄灿灿一片。我看到别人读书,总是很有兴趣,就凑过去看看。何天春正在读的是《毛泽东选集》。一个地主,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是否有资格读毛主席的书,我当时有些疑问。那时候,阶级斗争那根弦在我们心里总是绷得紧紧的。他一边读书,还一边在小本子上做笔记。看着他的小本子,我又想,老家伙会不会在写什么变天账,要不要翻开看一看,然后向老师汇报。我正在乱想,何天春问我个问题,“你知道原子是什么意思吗?”他记笔记用的是圆珠笔,我们那时候称之为“原子笔”。我当然很蒙,完全不知道。于是何天春就在笔记本上写下“原子”两个字,然后讲什么是分子,什么是原子。他讲的这些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我要到初中时候才能理解。我当时一方面对何天春的学问很钦佩,同时又有些愤愤不平,有这么多学问的,为什么不是我们的老师,而是一位不能做老师的大地主呢?

同何天春一样重视子女教育的,还有我父亲。父亲对我的学习一直很关心。我读四年级的时候,父亲将楼上一间房子隔出来,作为我的宿舍和书房,还专门给我准备了一张课桌。父亲对我是有期待的,不过他从来没有对我提出过具体要求。他知道我不会辜负他的希望,相信我能够为他争光。奶奶也很支持我的学习。有一次吃饭,奶奶特意给我夹肉,说读书很费脑子,要吃点好的补一补。奶奶是从来不知道表达的,她的这番话已经表现了她最深刻的体贴和理解了。

小学考高中,我考了全公社第二名。这个成绩还算可以。初中入学后不久,我就将所有同学远远抛在后面了。

 

我上初中的时候,我父亲还是我们中学的校长。父亲转业回老家之后,一直在大队做支书。历史问题平反后,父亲本来是可以到县里公安局工作的,但因为担心照顾奶奶不方便,就留在老家,做了中学校长。父亲被任命为校长的时候,这所中学还停留在图纸上。我父亲带着新招收的一群学生,亲自到江边扛木材,在公社所在地东边的荒山上,建起一座崭新的中学。

我考取初中之后的那个假期,父亲就要我预习初中数学。开学之前,我将初一的数学自学了一遍,感觉基本上掌握了。正式上课之后,因为老师讲到的内容自己都已经知道,就不怎么听得进去,反而最后掌握的效果不太好。我后来感觉自己学习数学一直没有入门,可能和这一次的揠苗助长有关。说一点八卦。我们数学老师姓陶,敦敦实实,笑眯乐呵的,他为人很好,教学也很好,但是有些神经。据说陶老师年轻时候为了追求一位美女,受到些刺激,就留下了病根,有时会发作。陶老师追求的那位美女,也就是他后来的夫人,就是在供销社买文具的那位高冷的女子。

初中的课程对我来讲很简单,很容易掌握,所以正规的学习占用不了我多少时间。而且,初中住校,除了周末回家,平时不用干家务。读书的时间很多,却没有多少书可读。那时候,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做图书管理员,这样就可以免除无书可读的困窘了。

我刚进初中的时候还没有图书室。我读初二的时候,学校为了照顾王海福老师,将他夫人调进学校,才建了个图书室。王海福是我们初一时的语文老师,同时是学校的教导主任。王老师长得很帅,国字脸,样子很正,文质彬彬的。他教我们语文,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的,讲的就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之类。

王老师的夫人原先在煤矿上做会计或者保管,带着两个孩子,两地分居。为了照顾他们一家团聚,我父亲想办法将她调进我们学校。原先我父亲住在学校西头的平房,那是当初建学校时利用一些剩余的建筑材料修建的。王老师的夫人来了之后,就让给他们一家住。学校还腾出房间设立个图书室,由王夫人担任管理员。图书室只是一个小小房间,只有两个书柜,里面摆放的大多是教材,还有几本小说,几本杂志。总数应该不会超过一百本吧。就本数而言,可能还赶不上我的那个黑色木箱。

王夫人很面善,很和气,很好打交道。她的两个孩子也很乖巧,很可爱,总是跟在我后面“大哥”“大哥”地叫着。图书室开张之后,我就经常去借书。不过,过不了多久,可借的书就被我读完了。我将来要管理的那个图书馆,应该比这个大几百倍,否则一个图书室的书还不够我一人读,那就意思不大了。我在这个图书室借到的最有印象的一本书是《说岳全传》。我应该是等了一两周才等到的。借到之后,整个晚上没睡觉,打着手电看,第二天早上没出早操,没上早自习,直到看完。

能借能读的书都读完了,看图书室书架上还有厚厚的黑色封皮的一摞书,很想知道那是什么。王夫人说那是一套地图,不能借给学生。我后来知道,那是一套历史地图。要是当时王夫人借给我好好看看,说不定会影响我之后的人生选择。我读高中的时候,对历史和地理都很有兴趣。

初二的时候,语文老师换成孙坤。他来之前的那个暑假,我还跟着父亲一起为他的宿舍糊墙,用的是父亲看过的报纸。

孙老师其实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他教我们语文,不是教我们背中心思想,段落大意,而是教我们怎么写故事。那时候孙老师布置的作业有造句,我总是将它写成几百字的小故事,而作文就是更长的故事了。我写的那些故事,经常得到孙老师的表扬,在班上作为范文来念。

孙老师就住在我们学生宿舍楼上,我平时有事没事就到他那里去。孙老师舌头有点大,说话快了有些滑稽。他应该是那种有才气的人,与其他那些酒色财气的老师很不一样。我到孙老师宿舍里,他看作业或者读书,我在一边翻一翻他的教学参考书,看一看杂志。这些都看完之后,就读糊墙的报纸。那些报纸我之前已经读过一遍。我对文字一直很痴迷,对糊墙的报纸也可以没完没了读下去,从墙角读到墙头,再读到天花板。

孙老师欣赏的学生,除了我,就是赵宝柱。赵宝柱是我们邻村法土村的,与我们家可能八百年前还沾亲带故。赵宝柱挺笨的,喜欢胡诌,很有些二。为了写好作文,得到孙老师的表扬,赵宝柱真是舍得下功夫。下课后总是抢着去给孙老师打水打饭,周末回家后返校会给孙老师带土豆,花生及核桃。孙老师也给赵宝柱开过小灶,单独辅导过他。赵宝柱终于写出了范文,被孙老师在课堂上点评过。这一下赵宝柱更是乐不可支,周末回家将家里准备盖新房给他哥哥娶媳妇儿的木板扛了几块来送给孙老师。

我们还跟孙老师去王充柱家家访过。王充柱是个愣头青,胆子大,讲义气。大概是因为赵宝柱写出范文对他有刺激,王充柱也想有所作为,于是请孙老师,我及赵宝柱到他家去玩。那是我们初二下学期的一个周末。我们步行十几公里山路到了王充柱家,他的父母都上山去了。王充柱自作主张,杀狗招待老师同学。我记得那场面非常恐怖,因为不得其法,弄了很久,用了很别扭的方法才将狗杀死。天黑了王充柱的父亲从山上干活回来,知道老师来了,非常高兴,又杀了鸡。王充柱的父亲是木讷之人,不善表达,只是脸上一直堆着笑容。又从墙缝里摸出一瓶酒,瓶子已经熏得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酒,应该是很有些年头了,浓郁得可以抽出丝来。

吃过晚饭,回不了学校,就住在王充柱家里。他们家的房子,没有楼板,楼上铺的是木条。我和孙老师住在楼上,铺的是草席,盖的是毛毡。楼下就是牛圈,关着一大一小两头牛。味道实在是够呛。那牛不停地反刍,又打屁,又拉屎,又拉尿。热烘烘,臭烘烘的气味儿一股一股往上冒,让人实在受不了。我和孙老师就下楼,到门前的石埂上坐着,听犬吠,看月亮,呆到天亮。

 

初二下学期,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

我们学校以前是没有英语课的,后来因为中考要考英语,就派以前教化学的黄老师去县师范学校学了半年。估计也就是学会了二十六个字母,百十个单词,几句简单的会话。黄老师矮矮的,胖胖的,喜欢说话,唧唧喳喳的。几年前他们一起从州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来的几位年轻老师,总是很活泼,很快乐,是我们山里的一道靓丽风景。

黄老师的英语真是半瓶子醋。二十六个字母教了一个月,音标自己也搞不清楚,经常讲了一半就要找别的老师去问。最讨厌的是讲“鞋子和孩子”的“笑话”,讲了一遍一遍又一遍,一点不好笑,让人反感。课堂上实在学不到什么,父亲就让我周末去跟供销社的金阿姨学习。金阿姨和包叔叔两口子文革前都是州里的大干部,后来因为政治问题被发派到我们山里,金阿姨在供销社做售货员,包叔叔在屠宰场杀猪。金阿姨的女儿金丹,跟我是一个班的。我只去过他们家一次,实在不自然。别人家是真正有文化的家庭,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我去了感觉脚都没地方放,呼吸都不顺畅。我跟父亲提出自己学习,不去麻烦别人,父亲也没勉强。

话说另外一头。我刚进初中的时候,学校的会计是赵伟,是我们村的。赵伟是汉族,与我们家没什么关系。赵伟很聪明,很灵活,本分踏实,人还长得很精神。说起来他是我父亲的学生,是我们学校的第一届高中毕业生,是曾经跟我父亲扛木材盖学校的功臣。我父亲看他高中毕业没找到工作,就将他招到学校来做会计。因为学校缺乏地理老师,又送他去县师范学校学地理。他与黄老师是一批走的。当时学校的年轻老师,除了黄老师,都结了婚,或者是有了对象的。赵伟在家里也订了婚。在县师范学习期间,黄老师和赵伟好上了。

初二下学期,一个冬天的晚上,校园里一阵骚动。第二天消息传开来,公社武装部来抓奸,从黄老师的屋子里将黄老师和赵伟抓走了。黄老师出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就没在学校露面。赵伟被关起来,没再回来。后来听说,赵伟是间谍。他在外学习期间,接受境外机构训练,成为特务。那天晚上说是抓奸,实际上是抓特务。这样说来,可怜的黄老师也是受害者。

赵伟这混蛋!他真是辜负了我父亲。

赵伟的宿舍在学校西头教工宿舍楼的二楼,他被抓后,屋子空了下来。我们当时的学习空气确实不好,自习课时教室里总是乱哄哄的。我父亲为了让我有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就让我一个人到赵伟的房间去自习。

到了赵伟的房间,我发现一个知识的宝库。

木板床上放着两个纸箱,用报纸盖着。揭开报纸,发现里面全是书。有好几本《十万个为什么》,还有天文学方面的,地理方面的,还有诗歌,小说之类。突然感觉,这些书都很高级,很有档次。我以前读的那些东西跟眼前这些书籍相比,简直是太低级了。我从赵伟的这些书当中,获得了某种后来理解为“科学”的东西的初步印象。我如饥似渴读着赵伟留下的这些书籍,经常忘了时间,忘了吃饭。我的眼界被打开了,一个新世界到来了。以前我的眼界最远只到昆明,现在我可以从宇宙中来俯瞰这个世界了。以前我只知道我要出去,现在我知道我要到哪里去了。

我一下课就往赵伟房间里跑,专心致志地阅读,经常读得两眼发红,神色恍惚。一天,从纸箱里翻出一本红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三十二开本的,扉页上用蓝色钢笔描出有些花体的书名“第二次握手”。这几个字让我怦然心跳,脸发热,手心很快冒汗。我听说过,这是一个手抄本,是黄色读物,是禁书。作为学生是不能读这样的东西的。但是,经不住诱惑,一次次合上,又一次次打开,最终还是读下去了。不仅是聚精会神,而且是废寝忘食。其实,这本书的内容完完全全是健康的,积极的,既没有黄色的,更没有污秽的。这本书的主体精神是爱情,这本来是人类最神圣最圣洁的情感,只是在那个变态的时代,爱情才成为文学的禁区,这本书才成为禁书。后来,这本书被解禁,还被拍成了电影。

我抑制不住兴奋,忘记了禁忌,竟将这本书借给刘建文看。刘建文是我初中时最好的朋友。他长我两岁,一米七多的个子,流里流气的,像个社会青年。我母亲总是劝我不要跟他来往,但是我们关系一直很好。我知道他有流氓习气,但他对我不会有什么坏的影响。周末我曾经去过他们家,他父母对我都极客气,希望我可以帮助他们的儿子,让他上进。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的,刘建文跟我成为朋友之后,有了学习的兴趣,学习成绩进步了不少。

刘建文对我视为神秘读物的《第二次握手》并不觉得诧异,他已经是“老江湖”了,类似的东西可能读过不少。作为交换,他借给我一本讲谍匪故事的手抄本《叶飞三下江南》。这个手抄本讲的是破获蒋匪特务的故事,里面有一些恐怖的细节。还有情节非常恐怖的《一双绣花鞋》。本来我和刘建文是最好的朋友,日常的交换礼物或好处是不需要等值和即时的回报的。不过,传阅手抄本这样的事情很危险,一旦被学校发现可能就要被开除。因此,为了取得信任,需要彼此提供相同危险程度的读物。这相当于某种形式的保证或抵押。传阅手抄本对于文学或者创作可能是有帮助的。手抄本总是在传阅者手中不断被加工改造,每一次传阅都是一次再创造。不过,我那段时间有些沉迷,感觉精神都被摧残垮了,整天晕晕乎乎的。

再往后,发生了张松闹事。我因为意外中枪而警觉,终于刹住了车,不再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赵伟的两箱子书籍,手抄本对我的影响是强烈的,却又是短暂的。我很快就将其遗忘了。他的那些地理的,天文的,科普的书籍对我的影响却是长期的持久的。从这些书籍中,我获得了阅读的另一种乐趣。以前我的阅读兴趣似乎就只在文字,只在故事情节,而读这些科普读物,虽没有故事,却也有乐趣。这种乐趣,似乎与科学的探究有关。

 

下面,讲一讲张松闹事。

张松是公社某位干部的子弟,是我的同班同学。他长我两岁,已经是一米七以上的大个子。张松长得一表人才,为人谦和有礼。不过,因为家庭优越,给人纨绔子弟的感觉。原先刘建文,张松和我三人还算比较好的朋友,后来他跟我慢慢疏远了,我猜想跟他成绩很差有关,或许他对我有些嫉妒。

二年级下学期期末,一个晚自习。语文老师孙坤再次表扬了我的作文。我虚构了一个故事,讲一个纨绔子弟如何败坏了家庭,连累了父母。孙老师从写作技巧及思想内容方面对我作了充分肯定。同时,孙老师对某位同学作了不点名的批评,说他的作文文不对题,结构混乱,文字不通顺。孙坤越说越激动,说这位学生目无尊长,胆大妄为,居然在文中挖苦了他,说他是黑夜中的幽灵;说这个仗着自己是干部子弟就为所欲为的学生,简直不知道羞耻的“羞”字怎么写——羞,就是十分差。现在想起来,孙坤那个晚上的形象可以说是有些狰狞,因为愤怒,他的脸都扭曲了。我后来才知道,孙坤之所以如此冲动,是因为张松跟他父亲讲了孙坤接受赵宝柱送木板的事情,公社已经派人到学校了解情况了。孙坤借评点作文之机不点名地批评张松,有借机报复的嫌疑。

孙坤出门后,张松开始发飙了。他大声吼叫着,摔了凳子,说要打人,要打孙坤,要打作文写得好的那位(就是无辜的我),要放火烧学校。

先是孙坤发飙,我已经很诧异了;然后是张松发飙,还牵扯到我,更让我诧异。我们虽然最近走动不多,但曾经是不错的朋友;而且,他跟刘建文一直很好,我跟刘建文也很不错。他怎么能说出要打我这样的话呢?张松实际上已经成人,他比我高一个头,有我两个重,他稍微一伸手,就可以将我掀翻在地。可我也不怕他。在当时当地,我们少数民族是不好惹的。

孙坤出门后并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外不远处的夜幕中,恰如张松作文中所说的“黑夜中的幽灵”。

张松刚刚发飙结束,孙坤又闯进来,接着发飙。他指着张松的鼻子大骂,给他戴上一顶顶帽子。那一刻,我虽然感到痛快,但孙坤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却被彻底破坏了。

下学期开学,再没见到孙坤。他被调到他老家金马公社的中学,那是全县第二好的中学,而且与他爱人团聚了。

张松也不怎么去学校了。他成绩很差,考高中是没有一点指望的。他后来就退学,去当兵了。

刘建文也没有学下去,他跟张松一样退学当兵去了。我上高中的时候还跟他保持着联系,经常跟他写信。他回家探亲的时候,我们还见过面。

我后来再没见过张松。对于我被张松想象成仇人一事儿,我真的感觉遗憾。

 

我读三年级的时候,我父亲离开中学,去新组建的税务所任所长。

要准备考高中了。我们所在的初中,是全县最差的中学。因为我们那里条件差,好的老师进不来,也留不住,教学质量不怎么样,学习气氛也不怎么好。那一年,我姐姐考上了大学,成为解放之后我们老东山的第一位大学生。在我父亲的设想中,我只要好好考上全县最好的高中,就可能成为继我姐姐之后我们老东山的第二位大学生了。

课程学习对我来讲压力不大。我很容易自满。我还是热衷于读各种课外书。赵伟的屋子进不去了,他的那些书也绝大部分读过了。好在母亲还订阅着很多杂志。那时候母亲的历史问题已经解决,恢复了公职,恢复了工资,她可以订阅更多的杂志了。除了以前的那些杂志外,还增加了厚厚的《收获》。

我初中时候的梦想,是成为图书管理员。因为经历过无书可读的困窘,就希望有一天能够一劳永逸解决书籍来源的问题。有时候也想过要成为作家,要写小说;但我对此信心不足。我虽然喜欢想象,但感觉思维不够灵动,甚至是有些僵化。

初三的时候,我还读了我父亲的一套《中国文学史》。父亲的书,主要是《毛泽东选集》,以及各种文件汇编。我看到这套《中国文学史》的时候,甚是高兴。这套书是由许嘉璐等人编写,当时是北京大学文学院的教材。父亲应该是有过文学梦的,才会读这样的书。书中画了很多红杆杆,还有简短的评论。父亲的字是修长而精瘦的样子,就像竹子一样。父亲的形象就是这样的,为人也是这样的。我读此书,主要是读历史,然后是背诵其中的诗歌。书中的诗词,应该是中国古代诗词的精华,当时我大多数都能背,应该有三四百首吧。李白的诗就背得不少,我最喜欢的是那首“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那是我当时的愿望,心境。我自己认为有着某种天赋,会成为某种人才。具体成为什么并不明确,但我知道我能够远走高飞,飞到那些不相信我的人们看不到的地方。

到了初三下学期,读杂书越来越不合时宜了,我必须将精力集中到应付中考上去。这样的“读书”当然是无趣的,但却又是必须的。最后,我以令人满意的成绩考上我父亲曾经读过的那所学校,全县最好中学的高中。

 

初中阶段可能是我人生最丰富最有光彩的时光。

经历过很多事情,看到过形形色色的人生。尽管我一直是懵懵懂懂的,却一直有一种力量推动着,努力向前走。我的人生目标是明确的,那就是要离开我祖祖辈辈生活过的那个山沟。因为我本来不是出生在那个山沟的,所以从来不会因为想要离开而有负疚。如果从来没看到过外面的世界,在那个山沟里的平静生活可以说是快乐的,幸福的。但是,看到过外面的生活之后,那种单调,乏味,那种日复一日被关在笼子里的感觉就让人非常恐惧。

我们现在唱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时,会有一种非常轻松畅快的感觉。但是没人知道,那也可能是一种地狱般的空虚和寂寥。很多次晴朗夏天的午后,冒着炎热上山砍柴。太阳火辣辣的,晒得浑身酥软。在草地上仰面躺下。睁开眼,就是深不可测的蓝天,不时有朵朵白云飘过,远远近近的松树发出一阵阵涛声,布谷鸟在树梢永不停歇永不厌倦地唱着“布谷”“布谷”。一阵阵寂寞扑头盖脸袭来,感觉到就要沉入没有尽头的深渊。

绝望,几乎就是每一天都要体验的感受。一天天,一年年,一辈又一辈,今天跟昨天一样,今年跟去年一样,我的人生跟我的祖先一样。绝望的人生就这样循环着,平淡,乏味,无聊,无趣……

有没有不一样的人生呢?

有没有精彩的人生呢?

有的。这样的人生就在山外。我父亲曾经在山外找到了精彩的人生,我相信我的精彩也在不可知的山外的某个地方。

 

我这样一路想着,想着,有时候还会自言自语。

蓦然发现坐过了站。我本来应该在春融街换乘的,错过了。

于是往回赶,再换乘。

我赶到昆明高铁站的时候,正赶上雨燕出站。

个人简介
没有经过思考的生活是不值得的。 ——苏格拉底
每日关注 更多
赵峰 的日志归档
[查看更多]
赞助商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