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梧桐》——星星的孩子,或许是上天的恩赐(一)

文武 原创 | 2021-03-17 21:35 | 收藏 | 投票

《行者的迷宫》:张炜:“我小时候跟在外祖母身边,跑到林子里去玩,有点儿像童话和小说里经常写到的那种场景。《你在高原》里我反复提到的离我们家最近的那棵大李子树,全都是童年的真实记忆。那棵大李子树真是够大,我到现在都没发现有比它更大的——浓旺的大树冠好像一直笼罩了我的身心。……那棵大李子树就在我们房子旁边,出奇的大,记得比我们的房子高多了。我回忆起小时候的环境,马上就会想起它,代表了童年的全部烂漫、向往、迷茫和未知,总之一切都包容在那棵树里了。回忆中很难从它的形象的笼罩中解脱。一到春天它就会开满繁花,整个世界都是它的香味,无数的蜂子蝴蝶都飞过来了。就在我们房子后面,偏右一点,下面是一口甘甜的、永不枯竭的水井。大树分开几个巨杈,树干需要数人才能合抱过来。它在我心里是十分神奇的——不是象征的意义,而是深刻的印象和记忆让我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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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树,对小草,对小动物的感觉,比之对人的感觉,更为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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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世界,不过是个体与世界的相互关系的产生与涌现,是这一过程的事实与信息的集合。之于个体而言,每个人的世界都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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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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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这个世界将最终消失,只留下关于这个世界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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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的时空观念同样适用于思考自我与世界的关系。对于自我而言,实际并无其客观的存在,所存在的只能是一个与自己发生联系的世界。每一个自我,都有一个属于他的世界。每一个自我都是世界与之发生联系而作用于他的那部分。自我不是一种存在物,而是一种与世界相互作用的过程。过程结束,则自我结束。

 

做梦的时候,你正在虚构一个世界。生活的时候,你正在虚构你自己。故事中的人与讲故事的人,区别何在?虚构方式不一样而已。人从这个世界被抹去,就像人从故事中被抹去。这就是死亡。生命,就是从世界的出现到世界的消失的这么一种生存方式。

 

童年,世界就是本乡本土,爸爸带着自己去过的地方:萍乡城里、长沙、醴陵姑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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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原原本本的呈现我的相关经历、我感受世界的方式、我理解世界的方式、我思考世界的方式、我的语言表达方式。

 

这是我的世界。答案只可能存在于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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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一张又一张凑近的笑脸。世界是温暖的怀抱。世界是吸吮之时的舒适与之后的饱足。

 

世界是一个前后摇动让人昏昏欲睡的长方形的竹制的摇篮。摇篮老旧,却仍旧扎实,沿用了两代人。

 

世界是一张常年挂着旧式棉质蚊帐的大床,一张大木门,通往世界的外面。远远的,透过半边的墙壁,在摆放着碗柜的厨房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大人拳头大小的排水孔,通往世界之外。世界是一个大而长的房间,一张靠窗的长方形的大木桌子,窗上钉着蓝色的塑料的纱布,以防蚊虫进入。爬上大木桌,在大人的扶掖下,通过窗户可以眺望世界的外面。

 

一条小蛇从世界之外爬进来,抖抖索索,颤颤巍巍,试探着爬行。母亲惊慌的大叫大嚷,父亲则神色紧张、气喘吁吁的挥动着一个大大的扫把,查找驱赶着四处乱窜的蛇……

 

世界是一个前后架住、包裹大部分身体的老式的小小的木房子及其周边可见的部分。小房子像似一个小小的“囚车”。在“囚车”的上面,摆放着温热的饮水、米粉粥或米粥。“囚车”被涂上了红色的油漆,但由于世代相传、经年累月而被磨损了许多,于其边边角角,露出其木质的本色。我就那么的或坐或站在小房子里面,只露出头颈、双肩,和挣扎着、挥舞着的双手。

 

大多数时间里,我就那么忧郁而好奇的或坐或站在“囚车”的里面,时而顶起并身体前倾,急切地跺动双脚,渴望带着“囚车”跟我一起跑动。

 

“囚车”其实是可动的。“囚车”的下面,有着四个圆饼状的木轮子。但是,在没人推动它的时候,它几乎就是纹丝不动的,牢牢的固定和束缚着,成为世界的中心。

 

世界是一个大而长的大房子,房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推开房门,在房门的对面,可以看到另外一个同样的房间的房门。房间与房间之间,是比房间还要宽敞许多的厅堂,放置着大大的方方的木桌子。大房子由土砖堆砌而成,在厅堂抬头可见,在高处横驾着一排长长的的因年代久远而开始变色发黑的木梁。木梁与木梁之间,被放置了一块大大的厚厚的木板,并不是一整块的木板,而是多块木板拼接而成。透过木梁与木梁之间的相等的大大的可容身一人的空隙,可以看到交叉成立体三角形的屋顶。大大的厚厚的木板遮挡了一大半的木梁与木梁之间的空隙。母亲架起楼梯,从违背遮挡的木梁与木梁之间的大大的空隙爬上去,踩踏在木板上,木板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听见母亲在上面翻箱倒柜,弄得当当作响。

 

世界是这个土砖堆砌的大房子,以及门前的大树、斜竹、青草、菜园,通往菜园的道路,在分叉处无限延伸,通往世界的外面。

 

还有在不远处道路边的水塘、水井,以及切断道路的溪流。

 

溪流流向世界的外面。

 

世界惊恐不安地延伸着。我的脚步踉踉跄跄。

 

匍匐在地上的我,惊恐不安,哇哇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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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成长历程中,充满着旁人欢乐的哄笑,围拢聚集的众人观赏奇物一般的哄笑。比如还住在泰冲农村的时候,每次饭后,大群人都会嘻嘻哈哈的围住我,嘻嘻哈哈的问我,反反复复,日复一日,不管是早饭、中饭,或者晚饭后,都要问我:“这顿饭吃了什么?”每次我只能回答说:罗个几,意思是萝卜,我口齿不清,只能表达为如此。于是他们都学着我的口音说话,哈哈笑着。可惜他们因此而来的乐趣,实在太过有限,因为除了这个以外,我几乎不认识别的任何事物,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我不认识那些嘻嘻哈哈的围住我的人,我也从不跟他们打交道,因为那一切都是在我的感觉中我所无法理解的。我有自己的事情可做,我每天乐此不疲的,就是劈柴。那个时候家里生火做饭似乎不是用的煤炭,而是用的木柴。对当时的农村而言,煤炭是比较高级的,也是比较奢侈的。靠山吃山,木柴随手可得,而煤炭却要花钱买,或者到很远很远的山里挑来。我经常看见大人劈柴,于是我也学着劈柴。大人们有个木质的大砧板,而我则看到了房门左右两边的木墩子,正好利用。我劈啊劈啊,直到有一天把自己的左手大拇指给劈伤了,火辣辣的可怕的疼痛,血流不止,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流出并迅速滴落,这流出的鲜血让我更加的害怕了,我哇哇大哭……

 

我只记得妈妈和她带进家里的陌生女人一起从房里跑出,却不记得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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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与小孩,大便姿势不一样。大人蹲着大便,小孩躺着大便。 

 

哥哥嘲笑我。我懂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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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学会用筷子吃饭的,可是我居然难以学会用小汤匙吃饭。用汤匙吃饭的时候,不是汤匙还没有出嘴就咬上一口,就是汤匙从嘴里出来,菜也就跟着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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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以前是住在一个靠山的冲里的。冲是一个小的地域单位,小于乡村。在湖南和邻近湖南的江西,人们称呼那些偏僻的只有一条路进出的靠山的小地方为冲,比如韶山冲,比如泰冲。泰冲就是我们老家所在的地方。

 

在泰冲的生活,我只记得我和妈妈住在那里,而爸爸和哥哥,只是传说中的爸爸和哥哥,也不为我所关心,我所关心的是门口的猫和狗,以及门口的那些一年只能结出一次果实的果树。

很多年以后,当我会想泰冲时期的爸爸和哥哥,我脑中几乎无法搜索得到有关于他们的记忆。我脑中对他们印象,实在是极少,只记得有一天哥哥曾经带着我在门口的菜园栽果树,忽然下雨了,至于下雨之后如何,却不记得。

 

泰冲的房子是大块土砖堆砌的房子,房顶覆盖着黑黑的薄薄的易于摔碎的瓦片。住房旁边有一幢低矮的牛栏猪舍,屋顶覆盖着同样的瓦片,偶尔可见,上面覆着那种沾身即痒痛难忍的一动不动的毛毛虫。

 

厕所也是建在住房旁边,设施简陋,也就是一个旧式大缸,埋在地底,露出缸口,缸口上平摊着两块长长的木板,木板中间留出一个坑,作为大缸的开口,同样称之为茅坑。上茅坑的时候,踩在两块木板上面,闻到的却是旁边的青草的气味,因为这屋顶早已经塌陷的露天厕所,其黄泥地面长满长长短短无人料理的青草。每过一段日子,大人会使用一种长长的木质的大勺从中掏粪,似乎不可避免的洒落的粪水,格外养肥了这一片土地。

 

房内都是坑坑洼洼的泥巴地,在屋顶漏雨的时候,甚至会造成积水,然而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因地面无水泥、地板砖的隔层而显然更接地气,赤脚踩上去,感觉舒适,就像是踩在泥巴小路上一样,还有一种冰冰凉极其舒爽的凉气透出。

 

泰冲的山路曲曲弯弯,通向无尽的外界,似乎没有尽头,让人恐惧。

 

泰冲的路面是夏日雨后初晴软软的泥巴小路,赤脚丫踩上去绵绵软软冰冰凉凉舒舒服服。

 

泰冲不大。从外面的世界,沿着山脚曲曲弯弯的泥泞小路,走着走着,就到了泰冲。反之亦然,从泰冲,沿着山脚曲曲弯弯的泥泞小路,走着走着,就到了外面的世界。

 

泥泞小路的路边,有一条沿山沿路的小溪。小溪中的溪水清澈,水质清新,沿山流出作响。弹动的白色的小虾,游动的小鱼,潜伏的螃蟹,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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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冲只是本地的一个小地方,冲比村小,村又比乡小,这个乡的旧称,是秋江。

 

在当地的传说中,很久以前,比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还稀罕的是,文刘二姓最先来到此地之时,此地尚为无人之境。

 

或许正是此地的发现者,文刘二姓,将此地命名为秋江。

 

就像发现了一大块财宝而马上决定进行分配,文刘二姓就各自边界问题而拟定协议:第二天开始,文刘二姓各自行动,插枝圈地,以所插枝条为界限标志,划定各自赖以繁衍生息的土地。

 

也不知道是文姓比较懒惰,还是因为刘姓比较奸诈。就我所听到的而言,一种说法来自于文姓的父亲,是刘姓比较奸诈;一种说法来自于刘姓的母亲,是文姓比较懒惰。总之,第二天天还没亮,刘姓就开始行动。结果,等到文姓起床,拿着枝条准备去插,却发现,一大半的土地已经被刘姓给圈走了。

 

文姓最终只得到了小小的唐密冲作为其繁衍生息之地。

 

这一传说并非仅仅流传于此地文刘二姓之间。秋江许多其他姓氏的老人们也都听说过。这成为后来文氏子孙渐少至屈指可数的几家几户而刘氏子孙繁荣昌盛至千家万户的最好解释。

 

至今坐落于黄冲属于文刘二姓共同的祖庙,每年都要进行祭祖活动,届时文刘二姓的后人,都须派出代表参加。

 

可是文氏后人,只剩下我曾祖父留下来的一支。原本我的四个祖父,各自结婚生子,而且子女众多。然而,其中的一个祖父,虽然同样子女众多,最后也只剩下两个出嫁了的女儿。这样一来,秋江的文氏后人,就只剩下了三家。

 

爷爷有一女三子,原本三个儿子都是种田,但父亲成功的实现了那个年代的人们最大的梦想:鲤鱼跃农门。

 

父亲最初是村里的小学代课教师,于本市师范学校就读之后,就转为有着正式编制的教师,并很快成为秋江中学的一名教师。那是一所高中。后来本乡高中撤销,秋江中学也就改为一所乡镇初中学校,而父亲也就一直在这所初中教书,直到病退。

 

大概是四岁的时候,我们家从泰冲搬出,来到学校。后来妈妈一直说:这是为了孩子的将来,因为泰冲的孩子没有一个会读书,我们会被带坏,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不会读书,而长大了,也就只能像他们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耙土种田。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这是妈妈不愿意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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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搬到到了父亲教书所在的学校以后,一开始,我还没有上学。哥哥们每天早上出门、中午、下午回家的读书生活,令我羡慕不已。当爸爸在教学楼上课的时候,我便百无聊赖的坐在教室后门口,一直到爸爸下课。坐在后排的学生有时候会对我说话,但是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也根本不会记得他们说的是什么。

 

中午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学生,会把我拉扯到食堂去,叫我端着他们的大饭碗,拿着他们的饭票,插队打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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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学教学楼前的广场上,生长着三个大人才能合抱其主干的四棵体型硕大的梧桐树。乡里最高大的建筑物,就是学校四层的新教学楼。但是这四棵梧桐树,看上去,每一棵都要比这新教学楼还要高大、雄伟!

 

这向着天空无畏的伸展、扩张的强大、饱满、无尽的生命力,是生命的奇迹!它自身已经形成为一个生态体系,它健壮的体魄,年复一年的养育着从树根延伸至树干顶端的大块大块、一长条一长条、连绵无尽的青苔和代代相传的无数的飞鸟、甲虫、蚂蚁、鸣蝉……

 

它们就像是霸主一般的存在,令方圆数公里的土地,都充满了显然源自于他们的活跃的气息!在它的荫庇之下,抬头仰望的你,不禁惊叹于生命的浩大、雄伟!惊叹于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一般的磅礴气势!

 

只要是对于生命,能够体会到爱的激情,你就一定会深爱这你只能用眼光去有限触摸的体型壮大的生命!其无穷的生命力,与壮大的体型成正比,却又无法完全容纳于此,以至于必须一直生长、生长下去,绝无停断!你甚至能够感受到,从它的身上,你能够获取到源源不断、可无穷供应的生命的力量和生活的激情!你会瞬间被它感染,也会长久的被潜移默化!

 

小时候,初见如此壮观的梧桐,抬头仰望的我,感受极其深刻!绝不仅仅是震撼!这些气息强大的生命,就像是活生生的庙宇!每一棵,都散发着神圣的气息!如神降临,令人敬畏!这一种遮天蔽日的笼罩,覆盖了灵魂!

 

就像是虔诚的基督徒领受圣餐!

 

就像是得到宇宙至强保护者的慷慨许诺!

 

就像是一直生活在世界表象的浑浑噩噩而毫无自知的人对于深层世界的猛然触及!

 

就像是佛陀于菩提树下开悟的经历的复现!

 

就像是得到天书,刹那开悟!全部理解!

 

意识,也是一种人与树共同创造自我的过程。

 

意识的非语言交流,就存在于人与树之间。这是人与树之间的意识交流。树的意识层级,远高于人。

 

梧桐居高临下,俯视众生。

 

释迦牟尼的老师,正是那棵菩提树。

 

四棵梧桐树,后来砍掉两棵,剩下的两棵一大一稍小,相伴而生。当大梧桐树的树冠朝向着小的那棵方向延生的时候,小梧桐树被压制的只能低头缩颈,日积月累,两棵梧桐树的树冠部分,在人们抬头视线所及的硕大空间之中,形成极其罕见而奇异的蔚为壮观的依偎之势,犹如母子般的人性存焉其间。

 

梧桐树的巨大树根,露出地面,根面铺长着厚厚的青苔。梧桐树庞大的树干上,少不了黑色的枯枝,上面同样长着青苔。梧桐树高大粗壮,叶片宽大。夏秋季节,迎风摇摆的梧桐树枝条飒飒作响。偶尔被风刮落的黑色枯枝中,爬出一队队的黑色大蚂蚁,四散而去.....

 

在风雨的吹打下,黑色的枯枝掉落,枯枝中爬出一团团的蚂蚁,四散而去,随波逐流。

 

夏天里,大雨时至。刚刚裂开不久的蓇葖果,就像是小船一样,在地面四溢的雨水之中翻覆。与那些翻覆的小船一起,顺水而流的,是被雨水打落的生满青苔的黑色的枯枝。黑色的枯枝早已经被里面的蚂蚁挖空并盘踞着一窝窝的蚂蚁。此时,密集的蚂蚁只能四散,如同遭遇大灾大难一般的,不甘任由命运摆布的随波逐流,徒劳的挣扎着……

 

梧桐子缀生于汤勺形状的花萼边沿。未成熟的青涩的梧桐子,呈青绿之色,在雨季里,随着被雨点打落的汤勺形状的花萼而落下。花萼与花萼,数百几十片,总是紧挨在一起,一瓣瓣,形成一种远望可见的果实累累的摸样。我们捡拾了那些花萼,捏碎了梧桐子,发现青绿色的梧桐子的里面是酱油一样颜色的汁液,并无油腻之感。

 

梧桐子成熟了,才能成为一种食品。成熟的梧桐子,呈现出金黄之色,并逐渐变成与干枯的花萼和叶片一样的褐色。那两棵梧桐树还没有被砍掉的时候,站在四棵梧桐树的底下,抬头仰望,一棵棵梧桐树上,缀满了金黄的果实……

 

最常见的吃法,就是炒着吃。炒的时候,已经能够闻到香味了,吃起来更香。

 

花萼总是生的很高很靠近枝干的尖端部分。摘是摘不到的。大人或许能够爬上去,但大人不会想着去摘他们。作为小孩的我们,最高的成绩,也就是爬到第一个树杈上去,但却没有窝在那里挥动竹竿的勇气和力气。

 

秋季是梧桐子成熟的季节。有一年的暑假里,在一帮大人小孩的簇拥下,父亲怀揣一把柴刀,将一根长长的竹竿靠在那棵大树的交叉处,迅疾而活跃的顺着那竹竿爬到了那棵小梧桐树的第一个树杈,然后窝在那挥动竹竿,将成熟的梧桐子打落。打累了之后,就用眼睛瞄。瞄到了,找准了,就爬蹿骑蹲,调整着位置,使劲的砍。果实累累的大小枝干,被砍伐的簌簌而落,涌动的人群在树下跳跃叫嚷、欢呼雀跃。那是记忆中唯一的一次不必靠日积月累慢慢等待的捡拾而得到了很多的梧桐子。在大家都有梧桐子可炒着吃的时候,我们可舍不得一下子就将它们全部炒着吃掉,而是留出了很大的一部分,到过年的时候再炒着吃。

 

父亲也只上去过一次而已。望着那一大截一大截的连缀着大量枝叶和果实的树杈,无可挽回的掉落下来,树下的我,不再那么兴奋、雀跃,忽然内心总觉得有所不妥,似乎总有那么一种感觉在使人心有不安。而事实上,也正是从那以后,我们家就开始厄运连连,而于身心两方面,显然很快被压垮的父亲,也再没有展现过那种爬树的活力,就像是掉落的树杈一般,被拣取了果实,无可挽回的干枯腐朽掉。

 

平常的年份里,就只有等了。梧桐子成熟以后,花萼及其联接树体的部分,变得干枯而易脆裂。在秋风的吹拂之下,那一瓣瓣的勺形花萼,飘落之时,迎风飘舞,旋转不停。激动不已的我们,奔跑在树下那广阔的场地里,拾掇着童年里一份又一份的欣悦……

 

“初夏的雨季

门前的梧桐树

来不及成熟的青绿的水分富足的果实

被雨水打落

被家属楼二楼伸出的竹竿打落

被弹弓弹出的石子打落

被抬头扔出的石块打落

盛夏时节

在烈日的照耀下

在经久不息的蝉鸣声中

成片金黄的果实填满在高空的绿叶之中

在九月晴朗的天气里,一勺一勺随风飘落

赤裸的轻快的双脚,携带着一颗颗快乐的心儿,在风儿卷起的尘灰中奔跑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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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学之前,我读了一年幼儿园,离家不远。那时的幼儿园就是带孩子。整个所谓的幼儿园,只有十几二十个孩子。老师是乡下临时招来的,时刻注意着一帮孩子,始终处于视线范围之内玩耍,使之无法乱跑。

 

比我年纪小的邻居的小孩先入园,我每天便跟着他去。幼儿园的对面是派出所。在小孩子圈内,传闻中,派出所是一个恐怖而黑暗的所在,不听话会被关在里面一百年。我经常怀着恐惧观望着对面那一望可见的昏暗的长长的巷子。我害怕那条巷子,从不敢走到对面去。同样害怕的,是与回家的方向相反的一条大路和一条小路,大路正在幼儿园与派出所之间,通往陌生的所在,小路在幼儿园的侧面,路边有着一条很宽的水圳。我曾经心情忐忑的沿着这条小路走过十几步,只只见眼前远远的弯弯曲曲的没有尽头,我吓得赶紧掉头回园,再不敢回头望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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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的小学,距离家里不远,正是沿着我所就读的幼儿园与对面的派出所之间的那条大路往前。如果不是有哥哥带着我一起走路,我是不敢去的。

 

每次上学放学,都必须以同学或同伴为移动坐标,跟着他们走,否则几乎无法到校或回家。在记忆中,那时候的我对于延伸向陌生地带的任何道路,都是极其恐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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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上学,发现这里有这么多的小伙伴,感觉很兴奋、很热闹、很好玩!妈妈说:你想读书吗?我说:我想!于是几天之后,我便上学了。可是玩的时候却不多。只一会,大家就又听到铃声往教室跑,我也只好跟了进去。在教室里头,大家都望着老师,都不说话,坐着,老老实实的,相互都不理睬。一点也不好玩。我也坐了一会,就想出去,可是大家都坐着,都不出去。大概是不能出去吧!只能这样。唉!我望望这个,这个在望着老师;又望望那个,那个也在望着老师。他们都在听老师说话。可是,老师在说些什么呢?一句也听不懂。这些话,我以前可没有听过,好像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刚开始,是觉得满新奇的,遇到这样多的小伙伴都望着一个老师的怪事,后来就有点厌烦,而且觉得受约束。心想:要是上学可以不要上课,那该有多好!上课的时候,大家都望着老师,都不理我。我不望着老师,望一望窗外,老师还拧我耳朵。而且,有的时候,老师讲着讲着,忽然叫我名字,不但叫我名字,还叫我站起来。还问我个什么问题。这些问题,跟老师讲的那些东西一样,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却叫我来回答!我可不知道怎样回答。可是我也不敢说我不知道,要不老师就骂我,骂完还叫我别坐下,就这样站着。而小伙伴们也竟然哄堂大笑!我实在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刚开始,我心里还想:可能是闹着玩的。可是老师每次都很认真,样子很严肃,甚至是很生气的样子。当时我一直站着,心里感到很委屈。我心想:我妈妈带我来这里,好像还交了什么学杂费,花了些钱。可是,原来却是这样子。说心里话,这里很奇怪,跟家里一点也不一样。更奇怪的是:所有的跟我年纪差不多,或者比我大的小伙伴,都跑到这里来。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也觉得这里有点奇怪。

 

在这里,奇怪的事情真是太多了。比如:一直以来,我都是坐在教室第一排。有一天,我忽然想要坐在最后一排。可是上课的时候,一位小伙伴却站在我旁边,不动,不肯走。还说这是他的坐位,而且老师也帮着他,把我叫回了我一直坐着的第一排的坐位。于是下了课后,我又坐在了另一个小伙伴的坐位。然而坚持到上课了,老师还是我叫回了原先的坐位。难道,这些摆放在那里的桌子和凳子,都是他们从家里带来的吗?可是,我家里从来没有这样一张桌子和凳子啊?

 

上课一点也不好玩。只有在做眼保健操的时候,还有点意思。在大大的广播声中,同学们都会认真的闭上眼睛,严肃的做着一个又一个的规定动作。这个时候,我会睁开眼睛,观察所有的同学,我还会站起身来,在一张张课桌与课桌之间走过,在一个个教室门口走过,我惊讶的发现:此刻,全班所有的同学,都闭上了眼睛,在认真的做所谓的眼保健操!我更加惊讶的发现:此刻,全校所有的同学,都闭上了眼睛,在认真的做所谓的眼保健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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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刚开学,一大堆的奇奇怪怪的概念,一股脑儿的往我脑袋里塞。什么语文、什么数学、什么语文本子、什么数学本子……

 

第一次交作业,语文本子用作数学本子,数学本子用作语文本子。语文老师也骂我,数学老师也骂我。放学前,语文老师要求我用语文本子写语文作业,数学老师要求我用数学本子写数学作业,可第二天交作业,还是语文本子用作数学本子,数学本子用作语文本子。

 

那个时候,语文本子和数学本子是严格分类的,不论是封面和内里的印刷版式,都有着很大的差别。比如数学本子内里是一根根平行的线条,便于将长串数字、各种公式和等式写入其中;而语文本子内里则是一个个小小的框框,便于将一个个的汉字写入其中。但是我并不清楚这一点。我根本分不清哪种是语文本子,哪种是数学本子。我总是拿语文本子做数学作业,将语文本子用作数学本子,也总是拿数学本子做语文作业,将数学本子用作语文本子。我丝毫发现不了其中有何不妥。在我的各种两种本子上,既有语文作业,也有数学作业。语文老师骂我,数学老师也骂我,但我甚至想不通他们为什么对我这样。我实在弄不懂哪种是语文本子,哪种是数学本子。也不知道,哪种是语文,哪种是数学。更不知道,哪种是语文作业,哪种是数学作业。所以,也不知道是语文老师在骂我屡教不改,还是数学老师在骂我屡教不改......

 

老师叫我去她办公室的时候,我看见她桌子前面的那张椅子。漆了黑色的油漆,坐板上还有一个大大的屁股印,也是黑色的,不过显得油光发亮。说实话,那个大大的屁股印,我一直以为是她用屁股给磨出来的……

 

老师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当时还在考虑,她的话是不是对我说的,因为还是那样奇怪,奇怪的好象与我个人完全毫无关系,奇怪的让我感到厌烦,我心想:我不能再呆下去了,在这个名称为老师的身边,在这个名称为批评的时候,在这个名称为学校的地方,在这些名称为同学的小伙伴们身边,我真的有些受不了,我完全就与这些人和这些东西格格不入。而且,甚至于连我的受不了,在他们所有人看来,都是完全错误的……

 

面对表现如此奇葩的学生,老师叫来了我妈妈,对她说:“趁着新学期还没来新书,明天不用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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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一年级开学的时候,顺利报名后,才读了一段时间,然后就是没有老师肯要我了。委屈的我,背回了我的书包,书包里装着我的糊里糊涂的语文本子和数学本子。老师以我上学的年纪还不到、会影响到全班的平均成绩和总体水平以及别人对于他的教学水平和管教水平的评价的理由,拒绝了妈妈要求让我继续读下去的要求,说是我上学还早了点,让我明年再来。

 

在家里呆了几天,又过了几天翻箱倒柜的一个人的孤独的无聊的生活之后,妈妈带我去了外婆家那村里的一个女老师家,在那女老师家里,我经过她们的允许爬到了楼上,看到了一整柜子的图书,我一本本的翻着那些图书啊,喜欢的很……

 

我不知道的是,妈妈正在死乞白赖的托人说情,为我讨到了一个旁听生的名额,硬是将我塞到了另一个女老师的班上去了。

 

妈妈要出去做事,不能老带我。也只能让我上学。

 

从此,在这个女老师同意让我试读的情况下,我好不容易成了一个旁听生。

 

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我一直是一个旁听生。

 

什么样的学生就叫做旁听生呢?作为旁听生,我的考试成绩,教育部门是并不备案的,也不被记录在班级总分之内,并不影响班级平均分数。所以我可以参加考试,也可以不参加考试,总之我的成绩不影响教育管理部门对于学校和老师的考核。

 

在使用学生的考试成绩考核教师教育成绩的年代里,旁听生作为特殊产物应运而生。作为旁听生,我的考试成绩好与坏,老师并不关心,只有在上面有关部门来学校检查的时候,老师才会特别关心的嘱咐我说:文武同学,你可以先回家了!

 

旁听生算不上正式的学生。旁听生的考试成绩并不纳入班集体,作为考核老师教学水平的依据,哪怕旁听生考试成绩为0,也不会拉低全班平均分。但是,一旦上边有教育工作巡检,老师就通知我背着书包回家,回避下。

 

班上一个同学,爸爸是给别人家做丧事的时候专门负责念祭文的,忽然父母双亡了,因家庭困难而被迫退学。眼看就到期末考试的时候了,老师急的很。因为这次期末考试,这个同学显然不能参与考试,而他的成绩,将被计算为0分。这对于全班平均成绩,将构成极大的负面影响,至少拉低两分。急中生智的老师,找上了妈妈,对妈妈说,让我好好的考一次。当然,签名的时候,可不能签错了,得签那位退学的同学的名字,实际意思也就是,让我冒名顶替的考一次试试。

 

虽然那次的考试成绩也不怎么样,但总算对于班上的平均成绩有所贡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看这个功劳加苦劳的份上,学校里这才同意将我这个旁听生转正了,刚好替补了那个辍学生的名额。

 

对于当初被老师嫌弃并沦为旁听生的遭遇,我找不到可以理解的原由,我几乎没能为我的读书生涯的开端找到什么合理的解释,没能理解我所遇到的这一切。从我开始认识到这个名之为学校的世界的存在并开始进入这个世界,我的生活便开始变得极为迷糊。我发现,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全都是些怪事。而我所接触、所认识的人,也往往是些怪人。我最初的入学经历,完全就是一种我个人精神经历中的入学奇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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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我根本无法融入环境,甚至根本分不清语文作业本子和数学作业本子,屡教不懂。作业对我是一种恐怖的事情,我知道我将因此而挨骂,但还有着更为恐怖的事情在等着我。

 

在这个名为考试的活动中,我处身其中,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像是不能随便走出去的,而摆在我面前的所谓试卷,我真的看不懂,我是不是该面对这个叫做试卷的东西做点什么,我产生了这个想法,但却不敢肯定这一点。

 

考试的时候,我还真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试卷,是用来做什么的。于是我就象上课的时候一样,坐在教室等下课。我听着考试开始的铃声而入,我听着考试结束的铃声而出。

 

在一个课堂上,老师满脸正经的严肃批评着我们,说很多同学都不认真学习。然后开始公开宣读考试成绩:某某,多少分;某某,白卷先生;某某,白卷先生;每念到一个白卷先生,同学们就一致望向白卷先生捧腹大笑,我也一个劲的附和着同学们放声傻笑。“文武,白卷先生!”我还是跟着傻笑!可是,大家都望向了我。我想:你们望着我,那我望着谁?恐怕,为达到与众相同的目的,在这个时候,我需要一面镜子……

 

当时老师称呼我为白卷先生,我还以为是一种尊称,让我有一种特别的荣誉感,可同学们竟都,带着异样的表情张望和笑话我。当然,本来那些同学,因为他们每节课都能规规矩矩的坐在教室里并保持其标准化的惯有的神情和姿势,一直就让我感到很别扭很怪异,有些匪夷所思,我也一直不计较他们……

 

在包括我在内的众人的哄堂大笑声中,众目所向的我,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白卷先生。从那以后,我知道,当老师念到一个人的名字的时候,紧接其后的评价,就是对于刚刚念过的那个人的评价。经过几次考试以后,很多白卷先生都不再是白卷先生,而我仍然奇迹般的保留着这个头衔。老师和同学们开始称呼我为白卷先生。一直到小学三年级,我还是被老师和同学们笑哈哈的称呼为白卷先生。因为我就是一交白卷的。长期以来,我根本就不懂得所谓考试,不懂考试是要做题目,更不懂那些题目该怎么做,甚至不懂得要在试卷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后来的我不禁觉得,老师们称呼我为白卷先生,其实并不准确,他们应该称呼我为无卷先生。

 

无卷先生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的一天中午,走进教室,从几个在教室门口打包几的同学们的包几之间跨过,被撞破了头,从此又成了破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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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一直端坐着无所事事,我总觉得挺别扭,老师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前后座的同学问我,老师讲什么你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他们说没关系,你只要叫老师饭桶,我于是叫:老师饭桶!可是教室里面很吵,老师听不到,他们说要大声的叫,我于是大声的叫,更大声的叫,很大声的叫,可是老师还是听不到,柳汝聪忍不住站起来,指着我,说:老师,他叫你饭桶!老师走过来。我以为我做得好!做得很好!可是老师的表情,比起往日,分明是有些奇怪,老师走到我身后了,我忽然感到耳朵极度的疼痛,那只有力的大手啊,力气怎么会那么大呢,我想我就是将使用一百次的力气全部加到一起,一次使用出来,也未必有这么大!老师拧着我的耳朵好疼啊!从此,我读懂了人们生气的表情。

 

我的各种学习用品,没用过的语文本子啊,没用过的数学本子啊,草稿纸啊,圆珠笔芯啊,铅笔啊,小刀啊,橡皮擦啊,一件件的减少。每一次,来借东西的同学靠近我,说要跟我借东西,总是与我笑脸相对。寒假将至,天寒地冻,寒风凛冽,放学回家的路上,大家都缩着脖子,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跟我走在一起的同学,叫我把双脚踩到路边的小溪中,我于是将双脚踩到路边的小溪中,我在小溪中高兴的踩了几脚,他们望着我微笑不语,然后我又走上了大路,我的湿透的双脚踩在浸满水的鞋子中,发出犹如春夏之际山野拔笋一般清脆而夸张的声音,他们一个个全都忍不住大声的笑起来。从此,我读懂了笑脸,那是友好、赞许的表示。

 

但也有一些笑脸,我觉得难以理解。刘名金和刘凤萍,他们坐一桌,他们也常常笑着,但是他们的笑容,跟那些借东西的同学,却有些不一样,似乎带着一种别的东西在里面,比如,当他们笑别人借了我的东西,我根本不知道要人家还我。他们借了我的东西,总是坚持要还我,而且还帮我修理圆珠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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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回家的路上,总是看见些大家伙。

 

其一名为自行车。我家也有一辆。爸爸总是要在每次骑回家的时候,一遍遍的擦洗它,就连轮胎也不肯轻易放过。擦洗完毕,还要给一些关键部位打上油。殷勤的伺弄,细致、周到而体贴,每次都弄得象新车子一样亮闪闪。这个东西实在太折腾人。爸爸就像是它的愚忠的仆人一样。

 

其一名为摩托车。很少见,我一看见它,就怕它象只蚱蜢一样,张牙舞爪的跳到我身上来,并张开难以想像的大嘴巴,吐出长舌,一瞬间就把我卷入吞没……

 

其一名为三轮摩托。只有派出所的警察叔叔才可以开它。我在放学上学的路上常常看到,威风凛凛,一路耀武扬威、气派的很!

 

其一名为拖拉机。拖拉机的模样是那样的怪诞,象是一只趴着的蚱蜢,伸着长长的脖子,在行进中还将头转来扭去。

 

其一名为汽车。我一看见汽车,就很怕它象一只青蛙一样,跳上前来咬我一口,咔嚓两下,就把我咬成两三段。当它静静的停在路边的时候,感觉它比路边的房子还要坚固耐用。可是,我担心它会半夜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逃跑。

 

在解放牌汽车驾驶室的大门上,总是写着“文明驾驶”四个字。很凑巧的是,我哥哥的名字,也刚好叫文明。我老以为是我哥哥在开车,可是每次爬上车窗,却都看不到我哥哥,颇让人有点失望。

 

后来看见那些车窗的里面,全都是不一样的显然比哥哥大很多的陌生男人的面孔。正是他们,老是那么一付索然乏味、面无表情的样子,操控着汽车前进或倒退。我对这些陌生男人,很有些不屑,觉得他们全都比不上我哥哥。

 

可惜,我哥哥却从没有开过一部解放牌汽车。如果是我哥哥开汽车,一定比他们开的好。

 

如果我哥哥开车,我一定会坐在驾驶室旁边的那个位置,想要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老是看见开车的家伙,从车上拿下来一个又折又弯的半弓形的手柄,插入车身中的一个部位,使劲的摇晃,一阵哐当之后,才听见这车子哄哄作响……

 

收回那手柄以后,开车的家伙才开动车子……

 

我意识到这家伙使用那半弓形的手柄,是在发动车子。

 

有一次,当这家伙敞开车门,人却走了的时候,我爬上车门的位置,拿起那个半弓形手柄,将之插入那家伙经常插入的位置。

 

可是,拼了命的摇,哪怕将身子整个的狠狠的压上去,也根本摇不动!

 

我气急败坏,将那手柄拔出来,丢的远远的……

 

许久之后,看到那家伙晃晃悠悠的回来,只见他皱着眉头,满脸怒色的嘴里唾骂着:“起动摇把哪去了?”

 

没头苍蝇似的寻找着那所谓的起动摇把……

 

这可不是个手机,一打就响了,或者全球精准定位。除非他还随车带了一块大磁铁!所谓有备无患......

 

我吓得赶紧溜了,我一边溜,一边心想:如果是我哥哥,我就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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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整个手掌,手心手背和手指,几乎全部是黑乎乎的。可是我的大拇指,总是干干净净的,白皙的有些苍白而干枯。

 

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还常常把整个大拇指塞进嘴里又吸又舔,老师老是说我上课吃东西。

 

妈妈说:他三岁的时候还是以母乳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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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只有少数人的耳朵能动,这是一种返祖现象。很不幸,我就是其中之一。强迫症在此找到了其体现方式之一:反复的动耳朵。

 

反复的动耳朵之外,还有反复的朝上点头,而且带着一种力度感和节奏感。有时候动耳朵和点头还要依次进行。以及反复的吸鼻子和眨眼,还带着点力度,左眼和右眼并不同时,也就是一会儿左眼使劲眨,一会儿右眼使劲眨,等等。

 

还有就是反复的跳起来用双脚跟打自己的屁股,走起路来,左脚跳一跳,右脚跳一跳,得意的很。而且时常走着走着,就双脚使劲一蹬,跳起来用双脚的脚跟打打屁股......

 

每天可说是无数次。毫无疑问,这培养和锻炼出了极好的弹跳力。

 

同学们,可不止于我这一个有这样的怪癖,但她们最多左脚跳一跳,右脚跳一跳,吹着口哨,哼着小曲。可是我,独来独往,一声不吭,却还要跳起来用双脚的脚跟打打屁股,而且常常觉得只是打打还很不过瘾,得狠狠的打,打的速度和力度都要极大的提高,这样,打起来的时候,既有利落的速度,又有饱满的力度,这才过瘾,感觉很充实,比大明大清朝廷御制专门用来打屁股的大板子打着还过瘾。

 

——放学上学,一路上跳来跳去,时而猛的跳起,用双脚的脚跟狠狠的打打屁股,这就是我了。在上学放学的路上,见到这么特异而怪诞的连贯动作,老远就能知道,这个极为怪诞的家伙,那就是我。

 

打的多了。屁股就老是痒痒的。连上课的时候,也很有些憋不住,很想要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两步,跳起来,用脚跟打打屁股,狠狠的打几下,过过瘾才行。

 

想想看,要你是一个小学教师,你的班上,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异类,也不请示,也不报告,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两步,跳起来,用脚跟打打屁股,狠狠的打着屁股……

 

你该拿他怎么办呢?该如何发落此等异类……

 

小时候没这个好奇心,后来有点……

 

中专的时候,参加全校的跳高比赛。那时候,我脱掉鞋子,打着一双赤脚,完全没有任何技术性可言,就那么走两步,靠近横杆,忽然一跃而起,做出一个显然抄袭于旧式影视剧中武林高手跃墙而上的动作,就那么的,奇迹般的,从几乎等于自己身高的横杆之上窜过,又稳稳的站在横杆对面的垫子上了。可就这么一毫无技术性的家伙,这一回的名次,却是跨年级赛事的全校第二。这完全就是弹跳力的硬碰硬的比较。显然,那种惊人的弹跳力,一般人根本不可能具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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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级到三年级,老师都不怎么管我,而我的学习也很差劲。在班上,我基本就是一个异类,成天不跟同学进行任何交流,也不会跟课堂上的老师发生任何思想层面的接触,完全就是一个处身于集体之中而在思想上却被隔离出来的家伙。

 

从小读书,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就免不了被催眠,沉浸到类似睡梦的一种丧失自我的迷醉状态中去,醉心于那种波澜不惊、平稳安乐的话语按摩的惬意闲适之中,一般几分钟就开始陶醉起来, 有的老师声音不够磁性,需要更久才会有这种感觉,有的老师声音很有磁性,她们一说话,我就沉浸到那种状态中去了。长大以后,我一直对那些催眠力强大的老师特别的佩服、敬仰。在我与老师之间,似乎总是存在着一堵无形的墙壁,这堵墙壁,会过滤信息,去除信息的含义,使之老师的讲课,让人听上去就像山野的风声。

 

上课的时候,我会将整个的世界给屏蔽掉,我就是整个世界的绝缘体。我接收于课堂的信息,实在有限,不全面,也不连贯,零零碎碎,杂乱无章。迫于考试的压力,我不得不自学课本。随着阅读能力的提高,老师的对我的意义,越来越小,几乎可以说,我从小就是自学成才,说这些不为了是炫耀自己,也不是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实在是无奈为之。在自然界,不同的生命体意味着各自的缺陷,它们往往会发展出自己的一套适应环境的生存策略。在与自然及相对应的社会环境下,自学就是我的适应性的策略。

 

我很快就学会了通过阅读课本来进行学习。此时的老师,于我而言,可有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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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早就学会了查词典,是爸爸和哥哥手把手教会的。

 

家中有一本我所着迷的《现代汉语词典》。

 

家中的书籍本就不多,只有这一本《现代汉语词典》,我能够读懂,其他的都是英文书。

 

我迷上了《现代汉语词典》,只因为它足够的厚,字体又小,信息含量够大,就像是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每一个新的词汇和每一页,都是这个无穷无尽的世界的不同入口,向前翻页和向后翻页,都是在这个世界的行进方向,甚至还可以从某一页跳跃到另一页。然后再从另一页跳跃到更多的页面。这种乐趣,就像是探索一个无穷无尽无边无际、没有时间和空间限制的迷宫。

 

我日日夜夜沉浸其中,兀自读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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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月,学校都要组织学生看电影。分清好人坏人,是大家都非常注重的一件事情。每次看电影的时候,我总是分不清好人坏人。

 

这个月看的电影是《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照样的分不清好人坏人。

 

电影院里坐满了人,一个个泪流满面。

 

觉得当众哭,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哭。转过头,看到李三丽的姐姐,似乎呼吸困难,就快要断气似得,正在急速而拼命的喘气,丫,都泪流成瀑了,双眼都跟患了红眼病似得,却又显得尤其的大,像牛眼睛,红通通的……

 

笑是甜的。哭是丑的。

 

这是她的丑,等电影之后,我一定要揭揭她的丑……

 

可是,我也哭了。或许是电影感动了我。或许是,在大家都哭的时候,我也可以哭。或许是,在大家都哭的时候,我不可以不哭……

 

还好,哭出来这么容易。如果长大了,哭不出来,就不能再来看这种电影了。大家会说,我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我还没有经历过与妈妈分开的感觉。

 

我还没有经历过亲人死亡的伤痛。

 

同学元虎,没有妈妈。

 

我没法想象,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可他就是。

 

他的妈妈死了。

 

我不知道,死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说死了以后就要埋葬在山上的土壤中。我忽然觉得元虎很可怜……

 

或许,元虎的妈妈会变成一棵树。

 

我梦见,一片广大的禁伐森林。在梦中,元虎告诉我说:我有妈妈。他带着我去看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就是森林中的一棵树,刚好比我们高半米。站在树的身边,我像元虎一样,感觉到那种人与人之间所隐约传递的温暖,感觉到来自于他妈妈的与人无异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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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从教室门口经过的时候,有四个人正在教室门口玩打包包的游戏。走廊上的空间本不宽裕,有打包包的同学,还有看热闹的同学,像往常一样,我只得从他们围住的戏场中心跨过去。

 

当时元虎正在吃午饭,端着他装满饭菜的大饭碗从教室里面走出来,一个打包包的同学从后面猛地推我,我的右边额头撞在了元虎的大饭碗上,嘭的一声,大饭碗的碎片混杂着饭菜洒落一地,也不知道是被我的头碰破的,还是撞到地面才摔碎掉的。望着洒落的饭菜,我内心感到由衷的歉意,此时我却开始视线模糊,头也发晕,并倒在了地上,鲜血从额头涌出。

 

闻讯赶来的周老师是元虎的姑姑,她看到血,表现的很紧张,要我趴在她的背上,而她则背着我,往学校外面跑,额头不断涌出的鲜血流落到她后背的衣服上,一路将她的衣服渗透染红。

 

在学校的一里外有一个卫生所,是私人开办的。周老师在那里停下了,说能不能放这先给治疗,然后过去叫乡卫生院的人过来,因为乡卫生院太远了。

 

卫生所的人说是不行,情况太严重,他们对付不了。周老师只好继续背着我,往乡卫生院跑。

 

到了乡卫生院后,我被平放在手术台上,进行了包扎。后来我就顺利的挂点滴了,挂完点滴就回家了。

 

我回家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妈妈找到了肇事者家里,就是当初那个从后面推我的别班的同学家。

 

也就是平常同学的家吧!跟大家一样,在乡下,父母都务农,也没几个现钱,承担不起责任,也不愿意为此而承担全部责任。妈妈没有拿到一分钱,也没有拿到一个鸡蛋,那户人家觉得很有理,没必要为一个意外事故承担责任,更没必要为一个小孩的过失承担责任。

 

回家后,妈妈就评论了一句:“挟冇势”……

 

挟,仗之意,方言读卡,卡住的卡。

冇为有的反义词。

挟冇势,不能从其字面之反义——仗势去理解,因为在方言中,这也算是一种仗势。

那时候,谁家不穷?谁家不可以挟冇势?当初乡下大部分人家,都是有资本或资格“挟冇势!”的。

 

我想,当初我趴在老师的背上,也算是一种“挟冇势”了,因为那个年代既没有120的急救车,也没有其他汽车,更没有摩托车,只能“挟”“趴在老师的背上”而行这个“冇势”了。

 

不过我的同班同学们,他们却对我很好,他们提来了一篮子鸡蛋,曾来过我家而自告奋勇领路的两姐妹,还躲藏在家门口不远的梧桐树后,远远的叫我名字,我过去后,她们就把一篮子鸡蛋硬塞给我,说是所有同学的心意,要我好好修养,把身体补好。

 

那时候,几乎所有农家都不会到市场上去买鸡蛋,农家吃的鸡蛋,都是自己家养的母鸡生的,而她们捐助给我的那一篮子鸡蛋,正是几十户农家养的母鸡所下的鸡蛋,一个个由同学拿到学校凑在一起,凑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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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夜晚,都像是一场与漫长时间的战斗。

 

严重的失眠,一个又一个的晚上,看到一个存在于被窝中的彩色的亮丽的世界,这个世界中充斥着一种单一淡色的柔软的似乎液体的而又似乎并非液体的圆形的和扁平的介于二维与三维之间的物体,圆形的圆润柔美,触感舒适,扁平的让人有压抑感,我通过飞翔来穿行,甚至穿透过去,向下,向下,一次又一次的穿透过去,而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庞大,仍旧无边无际,令人厌倦的难受……

 

一个又一个失眠的夜晚:沉陷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绝望的处境之中,时间似乎无穷无尽的在延续下去。

 

我几乎开始适应那样的生活。我视之为天生的残疾,并将之类比于盲人。盲人的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这样的夜晚,直到生命的尽头。明眼人醒来之后,是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盲人醒来之后,仍旧是无边无尽的黑暗。盲人的生命,是白天的黑暗,而我的生命,是夜晚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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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与梦幻长期分辨不清。

 

有过很长一段时期,我只要闭上眼睛,我所看见的仍然是一模一样的真实环境。也就是说,我睁眼时候看到的一切,完全能够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准确复现。直到小学四五年级,当我的脑袋在学校被碰伤,在长时期的失眠的夜晚中,在黑暗中,我还能在那个如真实环境中一模一样的眼前世界中清醒的游耍,并能够随时睁开眼睛脱离那个虚拟环境。

 

常常做梦捡到各种好玩好看的宝贝。每次醒来之后都好后悔,后悔没有把它们紧紧的抓在手里。

 

长大以后,在真实的感觉中,人生的财富与记忆其实也正如同于此。人生如梦。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像是离开一个梦一样,除了记忆,什么也带不走。可是,醒来后的我们,对于梦的记忆,又何曾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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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即至,小小的黑蚂蚁军团和小小的黄蚂蚁军团,一团团,一片片,隔岸久久相望。

 

你们害死了我们的同胞!看这悲惨的遗体,焦灼而干缩!

 

你们害死了我们的同胞!看这悲惨的遗体,焦灼而干缩!

 

黑黄双方,猛然蜂拥而上,互相撕咬,抓攀,扭斗,波澜壮阔,盛况空前,景象壮观。许久,战后,残存下来的蚂蚁会各自叨着伤兵离去,只留下遍地的战死的蚂蚁,七零八落,沉痛、凄凉而惨烈……

 

哈!一开始,既没有黑蚂蚁害死黄蚂蚁,也没有黄蚂蚁害死黑蚂蚁,其实是我挑拨是非,先烧死了一些黑蚂蚁,再烧死了一些黄蚂蚁。一个下午的烧杀,其成果也比不上蚂蚁们的一场盛大的战斗。

 

小时候,曾经有一段时期,我对所有的人,都是一付漠不关心不理不闻的样子。最热忱的事,就是顶着午后的烈日,手拿一支点燃的香,弯腰低头慢慢的走在家门口,走在门前的两棵大梧桐树下,用香火烧蚂蚁。那时,我很认真,很细致,精耕细作,在盛夏不息的蝉鸣声中,在那种笼罩头顶的广阔天空、似乎汲汲皇皇急不可耐的催促的声响之中,一只一只的烧、烤,所过之处,百无一疏,一只不剩......

 

尤其暑假的时候,我会一整天的拿着一支支点燃的香,沿着家门口,一路去灼蚂蚁,那都是些小小的蚂蚁,我将点燃的香,靠近一只只的蚂蚁,慢慢的,一只只的灼死它们。下午,阳光很强烈,但蚂蚁们却老是在阳光下爬走不息。在炙人的阳光下,在滚烫的地面上,我光着上身,只穿着一条裤衩,打着一双赤脚,揩着满头满项的大汗,或蹲或趴,趣味昂然的灼着它们。那是只属于我一个的乐趣。但是我总是害怕我的乐趣就要烧到尽头,因为我总觉得蚂蚁会被我烧光,甚至烧的绝种。

 

我来到了家门口的梧桐树下。那可真是我的无穷的乐趣之源。在那里,我变得更加的精神振奋、精力充沛。我的战斗力和战斗技巧,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尽管如此,我甚至还是常常觉得自己快要对付不过来。那里的蚂蚁,一窝窝,常常一出动,就是一队队、一列列,甚至是千军万马,气势磅礴。这可造成了很大的工作量和极大的挑战,尽管我毫不畏难,但还是免不了要担忧:会在眼皮底下逃走那么一两只。如果逃走一只,跑到了树洞里,再也不肯出来。我会一整天一整晚的记挂着,兀自闷闷不乐,茶饭不思。

 

那里更常见的,是一种的大大的黑色的蚂蚁,似乎全身都是骨头架子,没有一丁点儿的肉。它们常常独立行动,跑得很快,以至于我戮向它们的香火,总是因为用力过猛而熄灭。这可惹恼了我。我屡屡不惜冒着被它们嘴角的两个有力的小钳子——它们的獠牙——咬痛的风险,用手抓住它们,掐掉它们头上的两根触须,让它们只能傻傻的在原地打转。然后,我再用香火慢慢的灼死它们。

 

暑假过完,开学的时候,妈妈揪着长期被日光暴晒而浑身碳黑的我,几乎暴怒的问:学校发的暑假作业本做了没有?买来敬神的香都哪里去了?我实在回答不上来,只好说全都丢失了。

 

高高的梧桐树上,一小截一小节的残肢断体,偶尔因风而落。我会小心翼翼的将之放置到干净、无障碍的中学篮球场上,那是整整一大块的水泥地面上。我将香火放置在旁边,然后饶有兴致的掰断或剥开它们,总是能在其中看到为数不多的大黑蚁和一团团的小蚂蚁,正因我粗暴的行动蜂拥而出。我再也不用担心会漏掉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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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感觉,始终很奇怪,我从小就对这高大的只能仰望的梧桐,持有着敬畏之心,别的小孩骄傲的爬上去,往上面雕刻大大的名字,这大大的名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示威一般的显摆着,而我却一直不敢于如此,在低处雕刻了个小小的名字,也要心神忐忑,似乎这样一种恶意冒犯的行为,是犯下了渎神的罪。

 

在其荫庇之下,我不必遭受阳光的炙烤。冥冥中,我感觉它们无时不刻的庇佑着我,而我,则成为了梧桐树的神圣的力量的见证者和志愿守护者,这令我倍感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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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盲。

 

我不喜欢看着别人的脸。

 

不能将人们的面孔与人名对号入座,无法将人脸与名字以及该人的有关记忆联系起来。随着长大,我对人脸能够识别为熟人,但这只是一种感觉上的识别。对于许多人的识别,我甚至是凭借声音,而不是凭借外表。但就是记不住人们的面孔,不是因为记忆力不好,而是因为这些事物让人惶恐。要记忆,就必须重复,可我总是刻意回避对一张张人脸的重复观察,也因此,我也不能多少记住人名,因为人名必须跟外表对应。

 

我凭借感觉与逻辑思维来认人。人们总是出现在他们的单位,如老师出现在他们教书的学校,出现在他们自己家里,以及他们应该会出现的其他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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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会失去辨识回家的方向的能力。

 

我对空旷的野外分外的恐惧了。

 

一阵寒风刮来,在空旷野外的田间小道上,我内心抖索着。

 

我只想要蹲下,我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迈步。

 

在大人看来,学校离家并不远。但在小孩看来,却足够远,因为步行的我们,固然以迈出的脚步的次数,来丈量路的长短。

 

我跟哥哥几乎不是同时放学。哥哥要么被老师留下,要么跟他的同学们去打乒乓球或玩别的了。

 

那个一年级的时候,我就开始远远追随的女孩,从未像那时一样,显得那么重要。

 

那时候的她,是那么的斯文、文静。

 

一个沉默的、漂亮的小女孩子,时常走在我的前面,以至于我不自觉的,要时不时的抬头望一望她。

 

她很招人喜欢,至少那时候,我是那样觉得。我记得那时候时常梦见自己在回家的小路上,和她肩并肩走在一起。

 

也许,那时候,她也喜欢过我。也许她只是走在我前面,才显得那么斯文、文静。我小时候,就那么想过,可是那时候,我们却没有说过一句话,胆小、害羞。

 

很多时候,当我看到她那样子,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童年时代。似乎还是那时候满脸稚气的小男孩。我觉得,现在的她,和那时候的她,真的没有什么变化。她似乎稚气未脱,有一种富于感染力的孩子气,并且时常在脸上表现出来,自然而然,还是那种童贞、那种烂漫,象当初的所有纯洁、幸福而又心灵美好的小孩子一般。

 

那时候的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我幻想着:或许时不时的,她会回头望一望我,只是我没有发现。那时候,上学、放学,我们都是走着那条小路,不是我望着她,就是她望着我,只不过有时候,距离远了些,和那条小路一样远,因为我常常被留下来背课文。

 

我至今还记得她穿着那一件黄色毛衣,穿着那一条蓝色长裤,那长头发的那一个小小的身影,时常回想起来。

 

只记得,她老是走在我的前面。只记得,我老是低着头,走在她的后面,也不太敢抬起头来,望一望她。虽然时常情不自禁的抬起头来,但也胆战心惊,还故作姿势的好像望着别的什么地方。怕她回过头来,我就不好意思。只记得,仅有的那一次,我走上前去,却走在了她的前面。只记得,那时候放学回家,只要发现她没走在我的前面,就疑心她走在我的后面,终于没有看到她,心里就会有点难过、有点失落。

 

只记得,似乎有过那么一次,我抬起头来,却发现她也正转过头来望着我。于是两个人都满脸涨红,又一个低下了头,一个转过头去,也低下了头。

 

只记得那时候的她,似乎走的很快,因为走的很快,所以老是走在我的前面;因为走的很快,所以没有同伴。只记得那时候的她,似乎常常放慢脚步,放慢脚步,然而我,却也放慢脚步,放慢脚步。

 

只记得,当我抬起头来,却发现走在前面的她已经消失不见,消失不见。什么时候,消失不见?我忽然跌入万丈深渊,心情灰暗痛苦。原来不过梦境一场,可是醒来才发现。

 

只记得,我时常路过她家,正好路过她家门口,却赶紧低下头,加快脚步,总也不敢朝她家里望上一眼,走的远远的,却又回过头来,痴痴的望上那么一阵子。

 

十多年后的某一天。

 

那天,她抱着她弟弟,那天她手里捏着一张卡片,那天她回转身来,一张调皮而神气的脸。

 

那天,那时候,我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靴子。

 

感觉,距离,比那条小路还远。

 

这是两个世界的距离。

 

那不是爱,至少与性别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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