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我的投资哲学和实践（八）
形而上的反思
一个午后，黑云压境，山雨欲来，我去办公室，楼下遇到两小儿，正在闹不愉快，污言秽语，相互攻击，其中一个急了，揭起另外一个的家丑来：“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爸爸是个诗人！”，另外一个恼羞成怒，回敬道：“哼，你爸爸才是诗人呢，你爸爸还是著名诗人呢”。回想起我念大学的时候，曾经梦想成为诗人，我羞愧地低下头，灰溜溜走开了。我晚熟、领悟得迟，快不惑了，开始搞投资才明白，一个富得流油的商人，比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更能笃定地生活，这个和我念大学时、对生活的期待正好相反。从大学毕业至今，16年了，我变化挺大，有些形而上的反思，和大家分享，希望大家少走我走过的弯路。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一个不可知论者。大学的时候我可不是这样。那时候我觉得数学步步为营，无懈可击；在应用了高等数学后，物理学简明而精确，严谨而优美；历史则忠实地记录了事件的前因后果，那时候我对“每一部历史都是现代史”的说法不以为然。现在我似乎走向了反面，觉得上帝在创造万物的时候，率性而为，没有什么精妙的想法，有时候可能就是无聊。人很难对一件事情有彻底的认识，除了在某些简单得异乎寻常的领域，比如单个原子的运动等。在一些复杂的领域，个体根本无法弄明白事件的来龙去脉，比如一个企业到底值多少钱，为什么她要离开她老公等。不可知的原因可能是，人的大脑处理能力有限，信息太多；或者出于成本／收益考虑，付出更多的时间处理信息是不经济的，于是适可而止，不值得再去探究事件的真相和细节。然而更多的情况是，在一个由人构成的复杂体系中，参与方会故意发送出一些虚假的信息，浑水摸鱼从中渔利。人会发出虚假的信息，这种本能似乎是从遗传而来：一只公猴子偶然发现了一棵长满了香蕉的树，他就会发布一条信息，以便让母猴子能找到流淌着蜜和奶的应许之地，同时发布另外一条信息，以便让一只公猴子（它的情敌）走向隐藏着蛇和狼的地狱之门。我对股票的价格抱有一种不可知的态度，自相矛盾的是，我坚信我买入的股票在未来会涨起来。
我原来也没有意识到人类的偏见／非理性对我们日常生活的影响会如此之深。比如有人认为，中国人在古时候发明了一种独立于现代生物学／医学的“中医”，用阴阳五行来解释生命和治疗疾病。在中国，有几亿人信任中医（包括很多的博士／硕士／学士），大家每年花费几千亿吃下各种莫名其妙的中药。还有人认为，如果大家能公开选举省长，中国会陷入战乱和军阀割据，老百姓的脑袋会象韭菜一样被割掉。我们还一度宣传，麦子可以亩产三万六，出身而不是考试分数应该作为大学入学的标准。国外也很有意思，2007年华尔街的各个投行利润创记录，可是要想把那些记录在账本上的利润变化为现金，那些利润便立刻消失了。分不清事实和童话的，看来不仅仅是儿童，也包括华尔街的精英。又比如，黄金在现实世界中没有什么大用，人类很久以来仅仅把它当作货币使用，但是现在大家仍然花费千／万亿的美元来购买黄金，80年前凯恩斯说人类对黄金的喜爱是“野蛮的遗存”，现在这种野蛮似乎一点也没有减少。以上这些林林总总的现象，我实在不明白是“知易行难”，“知难行易”还是“知难行难”，总之不是“知易行易”。而且更让人悲观的是，我们根深蒂固的偏见／非理性现在根本没有看到改进的希望，比如，我们在宗教方面的共识很多年没有什么进步，冲突似乎更严重了，又比如，现在刚毕业研究生的处境比我们刚毕业时的处境要糟糕得多。互联网让信息的传播更便捷，可惜相信阴谋论的人也多了起来，相信中医的人也没有减少。坏人在利用新技术方面似乎总是比好人快些。
我现在也经常反思某些教条蕴含的“因果性”或者“确定性”，试图分清楚哪些是愿望，哪些是事实。比如，“勤能补拙”，“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等等，都是极其错误的。我们最好能发现自己天生的某些才能，然后努力去打磨这些才能。做自己不擅长之事，就让自己处于一个非常不利的境地，特别是在激烈竞争的年代。一旦事件发生，历史学家倾向于论述事件必然会如此演化，前因后果，井井有条，所谓国之将亡，必出妖孽，国之将兴，必出祥瑞。实际上并非如此，有时候因为某些微不足道的原因，会导后果天差地别。在一个复杂的系统中，各个因素交织在一起，互为因果，一个事件的结局，起作用的因素往往个人无法控制，所谓的“势”／“命”也。比如，战争中正义的一方一定战胜邪恶的一方，这些都是愿望，而不是事实。一场战争打下来，谁输谁赢，和哪方有理也没有多大关系，关键是武器／组织／战术等。一个最大的例子是明朝被清朝替代，一个来自野蛮文明的少数民族统治中原200年之久。我当时就那么傻，这些简单的例子视而不见，相信什么正义战争必胜等鬼话。个人的命运也难于琢磨，比如，高考的时候，某个题谁也不会，因为我选了a而另外一个同学选了d，然后我念大学他在家务农，于是人生的轨迹就变得大相径庭。在很多的事情上，因果性和确定性，基本上是一个统计意义上的结论，所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可能降低预期比发奋努力更带来幸福感。
又一个午后，秋高气爽，风清云淡，我去办公室，楼下又遇到了那两小儿，他们正在一起玩沙子，好得蜜里调油，眼睛里面洋溢着无限的幸福，一边玩一边好像在辩论太阳早上离我们近、还是中午离我们近，早忘记了前几天吵架的事儿。我突发奇想，也许200年后有人给我写传记，其中写道，“虽然他是一个投资家，可是年轻的时候，他一度想做诗人，足以见得他心地善良、情操高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即便在诗歌上面没有什么成就，他在形而上的那些方面也应该有一番追求。”世事变迁，就像这两小儿，谁又说得明白。想到这里，我紧走几步，唯恐打扰了孩子们的玩兴，匆匆到办公室，开始阅读年报、听电话会议、喝茶、下围棋，笃定地忙着，赚钱和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