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大弟子仙枝专访
文 《法人》特约撰稿 河西
别有红尘外,仙枝日月长。
胡兰成从苏轼的诗句中选了“仙枝”二字为他的得意大弟子取了笔名。1953年出生于台湾宜兰的仙枝,原名林慧娥,毕业于中国文化学院中文系。在中国文化学院求学时,结识当时在中国文化学院授课的胡兰成,深受胡兰成赏识,并从其所学。
胡兰成,这个和张爱玲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的男人,毁誉参半。爱其文才者,推许有加;恨其多情者,怒骂薄情。汉奸?始乱终弃?朝秦暮楚?还是说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大成者?
确实,如余光中赞他的,胡兰成的文字清嘉婉媚轻灵圆润,看得出张爱玲受胡兰成影响的痕迹,如果简单以政治和私生活论处他的文学成就似过于简单,不研究没有发言权,华文天下和中国长安出版社共同推出了胡兰成的作品系列:《中国的礼乐风景》《今生今世》《心经随喜》《禅是一枝花》《中国文学史话》《今日何日兮》《华学科学与哲学》,希望通过迄今为止大陆出版最全的一套胡兰成作品系列让大众能真正了解胡兰成。
与此同时,华文天下也推出了仙枝的随笔集《萝卜菜籽结牡丹》,山里山,弯里弯,萝卜菜籽结牡丹。在这本随笔集中,仙枝谈三十年前的人世风景,谈文学、艺术与生活,都如家常般一一话来,平淡质朴,却令人回味无穷。上辑十二篇散文,原载《三三集刊》第二十一辑到第二十八辑,可谓《好天气谁给题名》的姊妹篇,下辑十篇散文原载《中华日报》《中央日报》等副刊。仙枝是胡兰成最器重的弟子,与朱天文朱天心等人同列“三三”元老,深得胡兰成文字功夫之三昧。胡兰成说朱天文的文章是雕刻,朱天心的文章是风,而仙枝的文章则像是日影,风吹日影,河水也流着日影,真正是天地清旷。
河西:您原名林慧娥,取“仙枝”为笔名是因为什么?
仙枝:“仙枝”是胡老师为我取的笔名,取自苏轼诗“别有红尘外,仙枝日月长”其中两字,我也忘了全诗是怎样的诗句;我常诸事糊涂,不太务实于世事,好像不属于这个时代似的,难怪兰师会为我取此笔名,连我不识字的老祖父都说我,这两字的意思是否即戏台上太极仙翁手上拿的拂尘?或孔明持的那枝会作法的仙束?我说都是都是,然兰师与祖父皆已羽化登仙多年,我仍处于2013年的今天,回顾往事种种,是已如烟却又历历眼前,时间究为何指?不就是计数人生脚步的过程?而在记忆的深处,过程的美好才是最真实的,我想。
河西:在中国文化学院求学时,怎么结识当时在中国文化学院授课的胡兰成先生的?对他的最初印象是怎么样的?
仙枝:是一九七四年五月二十二日那天下午一点多,文艺组的主任金荣华老师突然叫住我,要我去听一位刚从日本来台客座的教授演讲,我说下午系上(文学组)正好没课可以去,他又叮嘱我中间休息时帮他招待胡先生到系办公室喝茶,因为他得先离开去主持组里会议云云,我正奇怪怎不叫他们的助教却叫我?(后来回想起来,肯定是缘分牵的线,如果不是金老师指定我端茶,永远也不可能认识兰师的。)也因我负有任务,进教室时就坐在门边第一个位子,仔细观察这位身着铁灰蓝长衫的教授是何方神圣?那年兰师六十八岁,才从东京乘船来台授课。
那堂课是讲述苏东坡祭悼朝云的诗(全诗也已忘光),兰师操着极重的嵊县乡音,“人”与“神”听不清,好像同一字,但我却很快习惯了他的口音。(说来奇怪,听系上操绍兴口音的教授讲了两年论语都不知所云,这会儿却马上听懂,是频率相符?)当听完第一堂,我的心情开始低落,除了领兰师到办公室休息,我不敢发一语,因为金老师在介绍时说,胡教授是名小说家张爱玲以前的先生云云,我却完全不知道张爱玲是谁,她有哪些作品也一概不知,我突然惊觉自己有多无知,再两年就毕业了却不识几个作家,我简直是不够格听课的。
第二堂课专讲苏轼与朝云的感情以及苏诗的气派,像浪淘沙、赤壁赋等等传世之作,我越听心越慌,只见黑板上的书写,每一字都潇洒极了,可是我却无法消化其中的美感,顿觉自卑到想一逃了之,快到下课时,我做了决定:端完茶,再也不想见眼前这位古典的教授,因为他让我无地自容。
兰师的穿着像从上上世纪走出来的,或者说是从京剧里走下来的,更或许从古书里钻出来的,他说的话温柔而带力道,表情平静而不夸张,我只觉我遇上了一位不可思议的人物,像夏天里突然打响雷,外加闪电霹雳,我被这天外的奇景吓得只想逃躲,因为我尚未准备好迎迓这位师长。然而在畏缩的当下,我却同时发现他是可以很亲近的,身上毫无防卫武器,是一位谁都可以趋前同他说话的长者,但是,我却断然想要与他切割,因为我自觉不配。
河西:胡兰成先生是怎么给您上课的?写信?朱天心接受我采访时说,有时候他写信会写得很长很长,是这样的吗?
仙枝:是的,兰师很能写信,当年为了省国际邮资,总以极薄的航空信纸写文章,厚厚地寄过来让我誊写,有时信中会夹一些梅花、樱花瓣,很优雅的习惯。
所谓上课,除了后来五年以书信函授,我们从信中获取教导,之前在文化学院开课一年半不到,就只在宿舍看书写稿,每到黄昏,我常陪着到学校周遭或附近的前山公园散步(后山公园即阳明山公园,山樱花出名,游客特多),放假日就走长距离的山间小径,有时还下到天母地热谷去踏青,或到晓云法师建的庵寺造访,可惜我懂得太少,不太能吸收兰师的大学问,只会从话题中表达直觉,像幼儿学话,他说什么我都听,我胡说些什么兰师也听,而且常称赞我表达得好,我就越发大胆发言,直到兰师辞世,我忽又惊觉自己的无知,再度把自己藏匿起来,像蝉儿夏眠,一睡十七年才出土,我更是加倍不问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