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康》·中国小康网:很多人是先通过影视作品,再接触文学原著的,您的作品也大多都搬上了银幕,改编成影视剧,您如何看待这种改编?对于改编后的影视剧,和原著小说之间,在您看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麦家:对于改编影视作品,我的感情其实是复杂微妙的。首先,我肯定是对这些改编作品心存感激的,我从中获益许多。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我,赋予我一定的名声。这些改编作品让我走出了所谓的文学圈,走入了大众视野,是它们让更多人了解我,让更多读者了解我的作品。另一方面,它们也从某种程度上伤害了我对文学的追求和保护。很多人其实是因为影视在谈论我,他们其实没有接受我的文字。也因为影视带来的所谓畅销,我的作品也会被人贬低和指责,说它们就是讲几个通俗故事。这也是影视化给我的作品带来的副作用,即人们对我的作品的误读。
影视和文学是亲人的关系,很多影视作品都脱胎于文学作品,优秀的影视作品也必定保留了一定的文学性。但二者分别面向不同的受众,载体不同,有各自的侧重点,影像与文字对故事情节、人物心理的展现方式也迥然不同。因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改编的影视剧其实是可以独立于原著小说存在的,它已经是另外一部有自己独特意义和价值的作品。
《小康》·中国小康网:所谓“主流文学审美”其实一直有争议,包括《暗算》在获得茅盾文学奖时,也有人认为它不符合“主流文学审美”,您是如何看待这种“审美”的?在您看来,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界限在哪?
麦家:在大众一般的认知中,审美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审美趣味,但它不是无端存在的,这种趣味的背后实际有着许多复杂的因素,比如个人阅历、受到的教育、阅读的书籍,等等。这些因素相互作用、叠加,就是个人审美的基础。换句话说,审美其实是过往各式经历的总和。因此审美这个东西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一个人经历的增加,也是在不断变化、流动的。因此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的“主流审美”一定也不是固定不变的状态,而是时刻在自我更新、自我修正的,它也会不断接纳所谓的“主流”之外的声音,从而越来越趋向于完美,越来越靠近艺术的高峰。
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的界限不在于行文方式上的区别,而在于是否通过作品,对人性进行了深刻的洞察,有没有把人性黑暗的一面、幽暗的一面,或者光辉的一面写出来,其实这也是小说家应该承担的一种责任。
《小康》·中国小康网:您是一位极为成功的作家,您获得过我们国家最高的文学奖,有专业上的认可;也拥有商业上的认可,您的《暗算》《解密》《风声》等等都有着极高的口碑,改编成众多的影视作品。那么这些对于您未来的创作,是否会有压力?对于未来的创作还有哪些期待,或者说还会有什么样新的尝试?
麦家:其实我创作上的压力并不是来自于这两方面,或者可以说并不是来自于外界。我的压力更多是来自内心,来自于我的艺术追求。我有一种“野心”,希望自己的创作能不断攀往高峰,因此我会常常挑战自己,磨炼自己,以此向文学致敬。
其实一个作者的写作是很难去提前规划的,它有一种神秘的节奏。写《人生海海》之前,我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写一部这样的作品。虽然我一直也在期待,总要写一部这样的作品,去写故乡,写童年,但有时候内心又很害怕触碰这些东西。写《人生海海》就像刚刚挖开了一口井,并且发现里面有些甘甜的井水,我是希望继续挖,而至于能不能挖下去,目前我也无从得知。
麦家理想谷:只看书不卖书
博尔赫斯说:“这世上如果真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
于是,6年前,麦家在杭城西溪之畔搭建了“麦家理想谷”,让爱书人于喧嚣的人世中窥见天堂。
对于“麦家理想谷”,麦家的初衷是为发现、培养文学人才,帮助有潜力的年轻作者实现文学理想而建设一个公共学习平台,是一家“只看书不卖书”、植入“写作营”的“书店综合体”。
只要是真正爱书的人,一定会很迷恋这里与众不同的氛围。
《小康》·中国小康网:“理想谷”的建立运营,在很多人看来是很浪漫的一件事,而且它公益的性质,令人钦佩。很多人有这样的设想,但未必做得起来,在生活中,您是一个行动派的人吗?未来,对于“麦家理想谷”您还有哪些设想,这些方面的工作对您的创作是否是一种有益的补充?“理想谷”运营至今,您的收获是什么?
麦家: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我并不是一个行动派的人,生活中我的很多时间是用来“思”,而不是“行”。开一家书店是我年轻时就有的心愿,7年前,我才终于有幸通过“理想谷”实现这个怀揣多年的愿望。
未来,我对“理想谷”是有一些愿景的,我希望它能够像20世纪的巴黎莎士比亚书店一样,成为优秀文学青年和思想火花的聚集地,希望这里涌现出像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庞德这样的文学大师。
与年轻作家的相处对于我来说,也是大有裨益。作家要从他人身上汲取丰富的养料,这里的他人,不光是我们的前辈,还有我们的后辈,那些思想纯真活跃、怀抱雄心壮志、仿佛永不疲倦的年轻人。
《小康》·中国小康网:您的文学偶像是博尔赫斯,对于博尔赫斯,您认为在您的创作道路上他给您最大的影响是什么?如果博尔赫斯在世,您有机会和他交谈的话,您最想和他说的是什么?
麦家:博尔赫斯是上世纪80年代末出现在我面前的,我几乎立刻迷上了他。他是我生活中的太阳,是我精神上的避难所,每当生活有些繁杂忙乱,我就会去博尔赫斯的诗歌里寻安静。“我是瞬间,瞬间是尘埃,不是钻石 / 唯有过去才是真实,”每读一次都有新的宁谧和温暖在心。感谢有博尔赫斯,让我在喧嚣的年代仍有诗意的生活。
其次,他是我文学上的偶像,是我一直仰望的高峰。他被誉为“作家中的作家”,用哲学家的眼光和诗人的笔法写小说,发明了一种新小说:诡辩,神秘,优雅,短得像匕首,却比斧头还威力大。他借小说构建出一个个迷宫,让人深陷其中,感叹其精巧、深奥,这是他在技术层面给我的震撼。另外,他曾说过:“我写作,不是为了名声,也不是为了特定的读者,我写作是为了光阴流逝使我心安。”关于写作的本质和写作的意图,他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如果能与他交谈,我最想表达的还是感激与敬佩之意,当然也会抓住这个机会,当面与他交流创作的心得。
《小康》·中国小康网:在您看来,想象力、生活经验、知识储备和写作技巧,对于一个作家来讲,哪个是最重要的?
麦家:严格来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讲,这四项都是十分重要的,甚至缺一不可的,而它们四者又是互为补充的。我个人认为,它们是一部好作品的必要不充分条件。也就是说,要创作一部好的作品,一个作家必然是要有丰富的想象力、一定的生活经验、充分的知识储备和精湛的写作技巧,但只有这些还是不够的。在创作中,最重要的就是要“真”,要真诚,要真情实感,要真心实意,不能因有功利心而虚情假意。文艺之道就是真善美之道,“真”肯定是第一,如果没有“真”,那么“善”可能是伪善,“美”也可能是虚假的、空洞的美。如果没有“真”,作品只是想象力、生活经验、知识储备和写作技巧的堆砌,是没有灵魂、没有人的心跳声的空壳,绝对无法称之为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