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家萍,专栏作家。在《华商报》、《杭州日报》、《西安晚报》、《厦门晚报》、《江门文艺》等数十家报刊开设专栏。《惊鸿伤影》一书即将出版。
不愿青苔丛生的深院霉锈了青春,要在广阔天地羽翼试飞:1924年,张爱玲的母亲以监护人的名义伴小姑出国。
留学梦成真,却痛哭一场——— 这种哭,音韵铿锵,是吹响新生活的嘹亮号角。
前往英伦的客船,她轻启朱唇吐出“黄逸梵”三字,人生就此展翅,独属于她的蓝绿时代訇然拉开序幕。“逸”,行走的姿态,插翅的轻捷;“梵”里自有禅意,“净修梵行”。“逸梵”,当是开启她黄绿时代的笛音。《对照记》一张题为“在伦敦,一九二六”的照片,可窥到黄逸梵黄绿时代的飞鸿雪泥。侧身照,卷发,双手交叉抵于下巴,膝上一角蓝绿外套。她在学油画,自己亦是画中人。
肺弱的她学唱歌,听起来更像吟诗,比钢琴低半个音阶,抱歉地笑,娇媚地解释——— 提及母亲的才情,爱玲一贯用揶揄的笔调。这是女儿的“世俗”成分在向母亲的“小资情怀”叫板。
姑嫂曾和胡适同桌打过牌。黄逸梵应是麻将桌上的尤物吧。她的希腊式的风情,定所向披靡。
她踏着三寸金莲轻倩地横跨两个时代。姑嫂联袂到瑞士阿尔卑斯山滑雪,小脚嫂子比大脚姑子滑得还要好。
英伦的岁月无疑是飞扬的、放恣的。
有一天,她收到了一封信。张廷重一张小照,一首七绝: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
唯有古体诗方能抒发如此蕴藉的相思之情。一声“书生”一声“卿”,“画眉深浅入时无”的新婚时光又在眼前了。
心,还是动了。
怀揣着新女性的十八般才艺,她回来了。
花园洋房、狗、花,童话书,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她带来了希冀营造一个文明的艺术的理想洞天。她教张爱玲画画,弹钢琴,学英文。她要将女儿打造成洋式淑女。
1930年,眼看救世主做不成,她利索地拿出西洋做派,请外国律师协议离婚。张廷重绕室三匝——— 他的心,被一次次狩猎。这次,向他瞄准的,是他一直爱着却不知如何爱的妻子。
她道:我的心意已经像一块木头。英文里,有“我心之固,固不可彻”的效果。若是中文,则完全可用俏皮话缓解;枯木还逢春呢。萧伯纳的《心碎的屋》——— 我疑心是《伤心之心》(HeartbreakHouse),自1926年起便成为张廷重的枕边书,他岂品咂不出英文“木头”里的决绝。
一书成谶。心,碎了。家,破了。
她一直叫儿女不要怪父亲。这是她作为新式女人的大度与文明。我总疑心,他的不够好,才是她独自试飞的外力——— 她飞得越远越高,看得越分明。
她的心插了翅。
1930年初,还单衣薄裙在西湖边赏梅呢,秋季,便置身法国山下:项链,连衣裙,高跟皮鞋,长披肩——— 定是她最喜欢的蓝绿色吧,一起身便舞翩跹。上世纪30年代末,她又亮相海船上,凭栏远眺,玉臂纤纤,腰身细细,暗影浮动,像极美人鱼。
她这次出国,一定是带着“谋爱”的渴望吧。
她来信告诉姑侄俩:想学裁制皮革,做手袋销售。这是一个甜蜜的信号:屐痕处处的她结识一英俊挺拔的美国人维基斯托夫。男友做皮件生意。
开夫妻店——— 满满的打算,满满的爱情。
1936年,她绕道埃及与东南亚回国,在马来西亚买了一洋铁箱碧绿的蛇皮,预备做皮包皮鞋。上海成孤岛后她去新加坡,丢下这堆蛇皮,张茂渊(爱玲的姑姑)率张爱玲拿到屋顶阳台上去曝晒防霉烂,深以为苦却不敢懈怠。
1938年,张爱玲成功逃出父亲的家。
黄逸梵撇下男友,花两年时间教女儿生活常识。以每小时5美元的报酬替女儿聘家教……悉心栽培下,张爱玲获得伦敦大学入学考试远东地区第一名的佳绩,得以求学香港。
她于1939年到新加坡,搜集马来西亚鳄鱼皮,加工制造手袋、腰带等皮件出售。
1941年,珍珠港之夏,她偕上海几位牌友结伴来香港小住。在港大闪亮出场的她定为女儿挣足了面子吧。女儿也到浅水湾饭店来看她,母女俩的见面会有“隔”么——— 男友侍立在侧。
1941年,新加坡沦陷,男友死于炮火。她独自苦撑,逃难到印度,曾做尼赫鲁两个姐姐的秘书。1948年她在马来西亚侨校教过半年书。她给姑侄俩形容这段落难生涯,直呼“过瘾”。的确是奇女子。
最后定居伦敦。1951年在英国一度下厂做女工制皮包,她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没有特别好的结果——— 她走在时代的前沿。
1956年8月,张爱玲与赖雅结婚。她送赖雅280美元红包。
1957年,黄逸梵去世。
蓝绿色里有青瓷的特质,是蓝色中最神秘的一种,在精神领域里,是遥不可攀的神界的颜色。蓝绿色是清如水明如镜不染人间烟火的清洌与纯净——— 只有乱世奇女,才担当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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